京都的人们在夏日祭还会到寺庙祭祀。
不过,鬼切是妖怪,不需要向神明祈祷;源赖光虽是人类,但又不屑于神明。所以两个人下午吃过晚饭便去了京都附近的山上,等待今晚的花火大会。
山顶上树木郁郁葱葱,鬼切和源赖光找了片树荫坐下,借以躲避夏天毒辣的太阳。
说起这座山,鬼切想起自己作为源氏重宝时就曾经和源赖光上这处赏过樱,樱花如火灼灼,付丧神暗藏的情意如水绵绵。若不是后来谎言被戳破,鬼切应该会永远将这份心意埋藏心底。
虽然到现在两人也没有谁明确表白过就是了。
鬼切看向源赖光,发现他正在观测底下源氏的布局。
尽管说是出来游玩,但是源赖光还是放心不下京都的安全,让源赖义提前待人驻守在结界薄弱的位置。
鬼切顺着源赖光的视线往山下看去。
凭借妖怪优越的视力,他看到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屋后摆上了由一束白百合①。
在白日里他们走在街道上,看到的都是京都最繁华的一面。到了山顶,倒像是揭开了一条还未长好的疤,露出了里面惨白的肉。
“源赖光,这大好的日子怎么有那么多人都放着百合花啊?”
源赖光沉默了许久,就在鬼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说:
“因为十余年还不足以让人们忘记大火。”
鬼切知道自己失言了,心底懊悔得想打嘴巴。
他冥思苦想半天,最后憋出干巴巴的一句“抱……抱歉啊源赖光,我实在没想到”。
“你与我道歉做什么?”谁曾想源赖光却是不怒反笑,“鬼切你知道吗?尽管我一直恨不得除妖族而后快,但其实早就没那么痛恨妖族了。”
“为什么?”
鬼切真心感到迷惑。
不那么痛恨妖族,这真不像是能从源赖光口中说出来的话。
莫不是被什么附了身?
“你看他们像是什么?”
顺着源赖光修长的手指,鬼切看到了山下街道上人烟如织,就像是……
“蚂蚁?”
他微微拧眉,隐约察觉到源赖光的意思。
“蚂蚁?鬼神碾死他们确实与踩死群蚂蚁并无差别。你不觉得他们像是傀儡子②手中的木偶吗?“
他更加不解了,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人有思想而木偶是没有的呀!
“你以为的意识难道就是你真正的意识吗?说白了,我们——人妖两族不过是天命下的人偶罢了。”
京都大火、大江山退治、山海之战……不过是按照写定的剧情发展,而他们不过是被摆在台上表演这一出闹剧的傀儡。
“神明亦然,不过相比我们,他们拥有更改天命的力量。”
所以作为人族,再多的挣扎、牺牲都比不过神明一个重启,所以反抗、争斗在天命面前显得宛如一个笑话。
“你的意思是……”鬼切眉头已经能夹死只苍蝇了。
他望着源赖光的赤瞳,直觉里面有什么比这夏日里的植物疯长更快。
“诛灭鬼神,斩去天命。”
“不行!”
鬼切甚至都没思考凭源赖光的力量能否弑神诛鬼就一口否决,因为他知道:
源赖光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
而他并不愿与源赖光再次站在对立面上。
“妖有好妖、人有恶人,不可一概而论,若是有妖作恶,我亦会为民除害。但是并非所有妖怪都会吃人。”
“我又不是脑袋里只有乌托邦的白痴。我当然知道妖有好坏,人也会为恶,他们有些会争权夺利、手足相残,有些还能欺骗、谋害妖怪。”
“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更熟知一个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源赖光知道的远比鬼切想象中多,包括许多妖怪是由人类转变而来。
就像人类,最早同根而生,发展成后来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家族,也是要互相角逐、互相厮杀的。
人与妖也是如此。
妖怪要果腹,就有更多人失了性命、成为口粮;妖怪要发展,就有更多人类失去家园,人族的领地就要丧失。
他们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认可了自己的身份。
既然做了妖怪,那就算不得同胞。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鬼切瞧着源赖光那云淡风轻的表情,心底燃起了一团火。
“那我呢?我就是一只妖怪,你又为什么要重铸我?你想要的是这只妖怪,还是一把对你唯命是从的刀?”
他说了这么多结果鬼切就在乎这个?
他不禁觉得好笑。
鬼切是他唯一的偏爱,这个道理几乎所有人都懂,唯有鬼切不明白。
如果仅仅想要一把刀,他大可以不必保留鬼切的独立意志,甚至他可以不去重铸鬼切,比起复活一个曾经叛主的付丧神,显然还是升级鬼兵部更有价值。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想。
只是这份偏爱终究还是比不过他心中的野望,正如在鬼切心中对他的爱慕比不过他自己的信念。
源赖光歪了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问题重要吗,鬼切?”
不重要,对你来说当然不重要。
鬼切嘲笑着自己的不自量力。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守护了十余年的男人,忽然惊觉自己其实从未看穿过他,他永远只能看到源赖光想展现出来的一面。
妖怪犹豫地握住了人类的手,分明也是温热的。
“源赖光,我能帮你守护无辜地百姓,你可以不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你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善良,毕竟你的是非观念都是由我一手塑造出的。可是鬼切,吃人的鬼永远占据多数,而绝大部分人类不过是普通人,你能护住所有人吗?
紧握的双手被挣开。
“可惜当大火发生时,我既没看见所谓的神明,也没看见所谓善良的妖怪。”
“比起将希望寄托于他人,我更信得过自己。”
别说了,
别再说了。
“只要鬼神不复存在,矛盾自然就消失了”,源赖光神情冷漠,“至少到时候,人类只用承担自己的因果。”
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死去了一次,便将所有亏欠源赖光、亏欠妖族的都偿还干净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这虚假的和平挑破?
为什么又要让他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鬼切只觉得自己头要裂开了。
杀了他,杀了他!
用锋利的快刀割开那一层薄薄的肌肤,将刀尖插入跳动的心脏,热腾腾的鲜血就会喷涌而出。
只要杀了源赖光,一切痛苦就结束了!
“我承诺要斩尽世间一切恶念,如果你执意要杀死所有鬼神,那我……”
鬼切眼里翻涌着浓重的血色,指甲嵌入手掌也没有在意。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拔出刀来,冰冷的刀尖指向源赖光,橘红色的落日打在刀锋上,仿佛正往下滴着血。
他咬住牙齿,从牙缝中逼出最后几个字。
“我只有……杀了你……”
他死死盯着源赖光的眼睛,期盼里面能出现一丝动摇。
可惜,
世人的心如玻璃一般柔软脆弱,源赖光却独独拥有一颗铁石心肠。
源赖光坐在草地上抬眼看向持刀而立的鬼切,如血的红眸不喜不悲。
“那好,就让我们试试谁先斩下对方的头颅。”
鬼切绝望地看着源赖光眼中不可动摇的意志,他已经明白了源赖光的选择。
手中的刀一遍遍握紧又放松。
最后他只能狠狠地瞪了源赖光一眼,转身往山下走,连衣摆都透出几分愤怒。
直到明月东升、繁星闪烁,直到京都灯火通明,直到漫天的烟火沿河依次盛放,耳畔传来了百姓的惊叹声,绚丽的花火映射在源赖光冰冷的赤瞳里,试图给他染上几分暖意。
等到绚烂化为虚无,寂寞再次填满夜色,源赖光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
今年的夏日祭就看到这里吧,再过两天就是和晴明约好的封印之日了,有些事情他要确保安排妥当。
他抬头注视着夜幕,右手手指在眼前并拢又分开,点点星光,又是谁的棋子?
“源赖光大人,你这是何必呢?”鬼切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愿意了解你、相信你的人,只要你愿意。
源赖光转头看了眼刚从水镜里走出的秋铃,黑暗中眼底透出几分薄凉。
诚然他能用更委婉的方式让鬼切信服他、支持他,正如他曾经在朝廷上搅动风云,引得无数人顺着他的陷阱心甘情愿往下跳。
可是在面对鬼切是,他总是更倾向于采取更激进的方式去试探一颗真心。
其实他此时并不急于征求鬼切的支持;
他不屈从于天命,但只要天命站在人族这边,他甘愿沦为车辙。
这段谈话从始至终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定要诛灭所有鬼神、斩去天命的桎梏,未来必须属于人族的意志。
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他注定不能后退,那就只能将所有人逼至尽头,不留半分余地。
哪怕玉石俱焚、哪怕两败俱伤。
他的野心绝不会为任何人让步。
即使那个人是鬼切。
“秋铃圣女,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我们先回源氏,再做进一步商议。”
秋铃看着眼神固执的源赖光,再多话也只能吞下肚。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有情人却故作无情面,也不知行至结尾,竟是谁更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百合花在日本的寓意并不好,白色多用于祭祖、扫墓、葬礼,黑色百合花还带有诅咒意味。本来要写白菊花,但是菊花花期在9月到11月,百合花期在4到7月。
②日本平安时代就有表演木偶戏的人(傀儡子)。但是木偶净琉璃正式形成在十七世纪初,名字来源于叫“净琉璃御前”的姑娘(与源义经同期,平安时代后期)。(我真的觉得yys也挺历史虚无的,赖光设定集上还有他对人形净琉璃的妆容与服饰有研究……啊,行吧,你说是啥就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