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至，源氏主屋仍旧灯火通明。

一个侍女端着刚从厨房送来的夜宵，绕过几段长廊，穿过中庭，最后在书房外面敲了敲门。

“进。”源赖光依旧伏案工作，目光紧紧黏在文书上，连头都没舍得抬。

侍女将一碗乌冬面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目光暗暗扫过源赖光思索的模样，退了出去。

等过了一段时辰，侍女进屋将碗收走。

走在中庭，借着月色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碗底，侍女终于松了口气。

瘦削的月光下，白日里繁茂的枝桠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染霜的草叶好似死神挥舞的冷镰。

冷月落在银色长发上，那突兀的一抹红色在风中仿佛要浸出血。

源赖光方才让鬼兵部们按照指示沿着结界将整个村落包围住，自己则持刀而立，守在入口。其他几位阴阳师也手持灵器，纷纷屏气凝神。

蓝白色的光团被注入手中的灵符上，晴明手一挥，灵符打进面前的结界上，结界瞬间破开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入口。

待一行人进入结界，所有人都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上次源赖光和晴明来到这，虽说环境诡异，但到底还是一片荒野山村景象。现在这里只有一片乌压压的黑云遮住月光，地面变成火烧过一般漆黑，处处寸草难生。原本压在祭坛之上的大山已经被破开，乱石堆满平地，裂口也被拓开成十米大小，从中透出血红的光芒。

怨灵四溢，行尸不见踪影，只有无数奇形怪状或爬或跑的怪物在结界边缘猛烈拍打着，它们张着圆形大口，里面是两圈尖齿，齿缝间还往外淌着涎水。地上零零散散一些断肢，赫然是之前行尸的骨骼。

怕不是把行尸吃了？

咦惹，这么重口的吗？

源赖光一阵恶寒。

在源赖光一行人进来之后，这群怪物也感受到了新鲜血肉的引诱，一个个贪婪地张着大口以堪比猎豹的速度向他们包围过来。

源赖光没有坐以待毙的习惯，一个健步冲上去，天诛八华斩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直接砍死了一大片。其他阴阳师也不甘人后，挥舞着手中法宝冲了上去。

五光十色的灵力在黑暗中格外耀目，怪物大片大片倒下，以他们为中心快要堆成一堵高墙了，可是怪物完全没有思想，不知恐惧，只源源不绝地从裂口跳出，然后在对鲜血本能的渴望驱使下向他们涌来。

“赖光，这样耗着没用，我们要到祭坛那边去。”晴明一边催动符咒，一边抽空对源赖光大喊。

源赖光视线透过重重怪物，看向那被无数条触手掩映住的阵法。

心中下定决心，源赖光砍倒几个试图靠近的怪物，跳上了尸堆，周边灵力像潮水般向手中的童子切安纲涌来，一招天诛八华斩伴挥出，直接轰开了一条十米宽的血路。

“快走！”

虽然怪物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但是那些烦人的触手倒是反应过来了，疯狂地向几人袭来。

晴明正与面前的触手缠斗之时，另一只触手对着他的后心刺了过去，被源赖光直接斩断。晴明也烦不胜烦，退后几步将触手让给源赖光解决，右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张灵符。晴明心里默念咒语，两手飞快地掐诀，灵符飞出展开成一个六芒星阵法。

“急急如律令！”

只听“轰”的一声，裂口处的触手齐齐炸断。

源赖光和其他八名阴阳师趁机站上了阵法各角，晴明站在祭坛之前。按照壁画所示，几人开始逆行阵法。

眼看着触手从断口处又长出来新的，有些跃跃欲试，但是面前的阵法却像无底洞似的只知道吞噬灵力，没有半分别的迹象，几个人都不免有些焦急。

当怪物和触手再次袭来，他们只能暂时终止阵法。

源赖光既要警惕着触手，还要挥刀砍死奔过来的怪物。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挥刀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反应也越来越慢。

这不太对啊，以他的实力对付这些只会物理攻击的东西按理来说至少能坚持三天三夜，怎么会呢？

“源大人小心！”一个阴阳师惊慌大吼。

没等源赖光浆糊住的大脑想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一阵尖锐的疼痛刺激得他一阵头皮发麻，触手上锐利的尖刺直接贯穿了他的腹部，血液沿着伤口边缘汩汩流出。尖刺很快一转变成鱼钩状，将他整个人往裂隙扯过去。

“源赖光！”

晴明一见形势不妙，也顾不得心疼那几张符咒了，管他有用没用一起拍过去，赶忙在源赖光被扯进去之前将他拉住。

晴明催动着灵力攻击那些触手，但是从裂隙里不断钻出的怪物也不去攻击源赖光，反倒一直去打断晴明的施法。

“赖光，你也快反击啊！”

更多更纤细的触手缠上了他的脚腕、大腿，源赖光回头望向裂隙里的那一片血红，那里似乎在蛊惑着他，冥冥之中有无数声音催促着他赶紧进去。

究竟会是什么呢？

“你所追求的世界并非虚无，一切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脑海中莫名出现了这句话。

源赖光转过头来，目光坚毅：“晴明，快放手。”

晴明要气炸了，一掌拍死一个扑过来的怪物。

他在这里累死累活，结果源赖光反倒在这说这风凉话，人言否？

“源赖光你是傻子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爱自暴自弃的人，说什么鬼话呢！”

“晴明，之前阵法一直没封印住。但这次我有预感，一定可以。等不到下一次封印时机这些怪物就能破开结界，今晚我们必须成功。”

晴明当然明白源赖光所言不虚，他们已经战斗有几个时辰了，夜色明显淡了许多，不多时太阳就要喷薄而出了。

可是……可是晴明真的狠不下心。

正如源赖光嘲笑他那样，晴明一直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哪怕身为半妖的他曾经遭遇过冷眼，他仍旧相信人妖能和谐共处并为之奋斗；

哪怕要动用阴阳分离之术，他仍旧要救回神乐；

哪怕源赖光与他理念相悖，他仍旧不愿意这个为人族倾尽半生心血的枭雄死于非命。

这不应该是源赖光的结局。

当真是天真善良的大阴阳师呢。

他一时竟不知是该敬佩还是先嘲笑。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替你做下决定吧。

源赖光将手中刀尖方向调转向后，右手覆上了两人紧握住的双手。首先是大拇指、食指、中指……晴明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一点点掰开，他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源赖光！源赖光你冷静一点，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源赖光！”

“晴明，我比你冷静得多。”

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源赖光被彻底拖入裂隙中。

他挥刀斩断牵扯着自己的触手，两手掐诀。

“快点吧，我撑不了多久。”

晴明实在奈何不了他，只能招呼其他阴阳师，自己则补齐了源赖光的位置。

众人再次逆行阵法，这次倒是出奇的顺利，地上的阵法开始闪烁，裂隙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漩涡，所有还在继续攻击、拍打着结界的怪物以及试图扰乱他们的触手都被吸纳进去，甚至连被它们死死抓住不放的地皮也被卷了过来。

透过那逐渐缩小的裂口，晴明最后看了一眼源赖光。

骇人的血光中白发飞舞，越来越多的黑色触手重新缠上他的手脚。

此刻他倒是难得的平静，甚至还有心情对晴明笑了笑，不带任何嘲讽意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