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没有走多久就到了，小孩让下人先去帮他拦住兄长，自己偷偷摸摸地将妖怪带到自己院子里。

明净整洁的房屋内，小孩举止优雅地端坐在对面，一举一动皆遵循贵族礼仪，再反观自己，邋里邋遢、坐没坐相，妖怪一阵面红耳赤，想学着小孩的样子却不得要领，看起来格外别扭。

“诶妖怪，我叫源赖光，你叫什么？”

他愣了愣，这个问题倒把他难住了。

仔细想想，似乎凡是有所作为的大妖怪都是有名字的，比如“xx童子”，此外他听说的一些天人贵族也会给自己孩子起名。

可惜像他们这种无父无母又没有建树的小妖怪就没这好运了，可能终其一生就只能被称作“xx精”，比如蜘蛛精、野猪精什么的，或者干脆就被笼统地叫做妖怪。

“我还没有名字，你要为我取一个吗？”

一瞬间，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名字，他也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吗？

源赖光摇了摇头：“不行，人是不能随意给妖怪起名字。一旦有了名字，就意味着人和妖有了羁绊，命运也就联系在了一起。”

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担上一份因果。

“哦，好吧。”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掩饰了心里的小失落。

“对了，”源赖光突然凑近了几分，吓他一大跳，“你一个妖怪为什么要跑到我的马车上，莫不是求财？”

“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他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连忙将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差没切腹自尽以示清白。

一个罕见的实诚的妖怪。

虽然他也有跟着族里的人进行小规模退治，但是基本上都是他们把已经打得半死不活的妖怪让给他处理，这样活蹦乱跳的倒是少见。

源赖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心里起了一点兴趣：“你兴冲冲跑到京都，身无分文，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如先留在源氏陪我，我给你工钱。”

反正源氏不差钱，就是他要瞒住兄长有点麻烦……大不了去晴明那里薅点羊毛，反正他弄走了自家的梦山之主。

于是他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待在源氏的日子颇为惬意，没有无尽的厮杀，也不用忧心自己哪天小命不保。每天大概就是吃吃睡睡，偶尔偷摸着陪源赖光去深山里赏红枫、泡温泉，还有推着小孩荡山里的那个秋千。

他算是明白了，这小孩就是个傲娇。

他那兄长时不时会派人给他送些稀奇古怪的把戏，但是源赖光都一副“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些”的模样，等到人走干净了才和他玩到深夜。

包括这秋千也是，源赖康给他院子里安了个豪华版的，结果都落灰了。

或许是因为年少成名，源赖光总是带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一般人他都不屑于交往，除了学习阴阳术，偶尔找与他并称“天才阴阳师”的白狐之子晴明切磋，其他时候都自己搁那琢磨刀法。

虽然族人碍于他兄长的面子没有明说，但是他对源氏将自己当作兵器来培养这件事心知肚明，源氏在他身上投掷了太多资源，他必须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优秀不够，他得是最好。

大概只有在妖怪面前，小孩才会露出爱玩的天性。

所以他们也算得上是拥有共同秘密的朋友了吧。

朋友。

一想起这个陌生的词汇，他就像是又栽回了枫山那汪温泉里，身心暖洋洋、轻飘飘的。

秋天收了尾巴，冬季接踵而至，大雪给地面盖上厚厚一层棉被，源氏各旁支都赶来了本家过春节，源氏本丸格外热闹。

这几天他只能日日宅在院子里，因为源赖光跟他说过，除了式神，源氏痛恨一切妖怪，像他这种废柴被发现了只有乱刀砍死的命。不过好在院子够大，对他这种会迷路的妖怪来说已经够他玩了。

他循着标记小心翼翼避开下人，穿过蜿蜒曲折的游廊，推开了源赖光的屋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人类不似妖怪强健，病不得、伤不得、热不得、冷不得，像是易碎的琉璃。一到冬季，源赖光的屋子就被涂上了厚厚的椒泥，墙上挂满了厚厚的毛毯，屋里还摆着好几个火炉①。

源赖光现在已经打扮齐整，穿着雪白的和服，活像是个他们前几天夜里堆的那个小雪人。

“我今晚要去参加家族宴席，就不和你一起吃了，记得没事少出去，还有藏好你的鬼角……”

眼见着源赖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赶忙连连称是。

鬼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这么爱操心呢？

噢不对，他就是鬼，他还真不知道。

那一晚源赖光都没回来，直到翌日黎明，源赖光才带着一身寒意失魂落魄的回了房，之后紧闭门窗不让任何人进去探望。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让只有十岁的孩童伤心成这样？

莫不是功课被批评了？

可是不对呀，就凭源赖光那惊人的天赋和家主胞弟的身份，整个源氏都是一副把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样子，谁舍得训斥他呀？

算了，管他什么原因，还是得快点安慰好源赖光。这几日他一个人，吃着源氏的山珍海味都觉得味同嚼蜡。

他真傻，真的。

他单知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却没料到妖生也是如此。

他飞快地躲过源赖康的攻击，试图在院子里找到个遮蔽的地方，思维飞速穿梭成功打成了死结。

他本来是要来找源赖光的，谁知道刚走进庭院就和源赖康碰了个正着。

这位年轻的家主大约二十岁，眉眼与源赖光极为相似，看上去更为成熟温和，但是下手却招招致命。

源赖康刚被自家弟弟拒之门外，心情糟糕透了，结果回首就看见了只妖怪走了进来。虽说妖怪收了鬼角，但是浑身的妖气还是遮掩不住。

本能快于大脑，源赖康直接拔刀劈了过去。

“你是何方妖怪？来文殊丸的房间又有什么目的？”

“我是……”他的朋友。

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只能形容狼狈地从已经被劈碎的石桌后面闪开。

朋友？

是他单方面认定的。

式神？

更不对了。

兜兜转转他竟找不出一个贴切点的词，雪地湿滑，他一不小心栽倒在地，只能绝望地举起左手遮住脑袋。

“住手！”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跑了出来，他挡在妖怪面前用自己的短刀去迎接源赖康的刀锋。

源赖康吓得魂都要散了，赶紧将刀锋偏离几分，在地上的汉白玉砖劈出了条十米长的大口。

他又惊又怒，冲上去半跪在地将源赖光抱在怀里：“文殊丸，你不要命了！哪怕你再是埋怨兄长，也绝不能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源赖光冷着脸试图将兄长推开，但是没能成功，索性也就不管了。

“我从不拿性命开玩笑。”

源赖康沉默了些许，良久，他松开了怀抱，握住源赖光还稚嫩的肩膀，眼神坚定地直视着自己的弟弟。

“文殊丸，为了更崇高的目标，牺牲在所难免，或许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你就能明白。”

他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他只知道“一切为了人类的未来”是兄长教给他的，也是他的至高目标，是他挥刀的道义。

可是现在兄长所做的分明用巫女的性命去和邪神换取源氏的繁荣。

一想到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无辜百姓的血肉之上，他就止不住犯恶心。

他垂眸看向身后已经被吓傻的妖怪，伸出手去拉他：“兄长，他是我的朋友，希望你不要伤害他。”

他没有注意在说出“朋友”二字的那一刹那，妖怪眼中藏不住的欣喜若狂。

作者有话要说：①关于古代日本防寒，这我真没查到。我搜索冬季和服，但是百度给我建议要贴暖宝宝，和服不防寒……然后我搜到的防寒措施是中国古代比较常见的。包括花椒防寒，涂椒泥，还有个词叫做”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