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哪怕是晚风也带着一股热气，不同于白日跟摊在平底锅上炙烤一般，夜里更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大蒸笼，闷热而潮湿。

“吃西瓜了！”白藏主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冰镇西瓜兴冲冲地跑到庭院来。原本蔫耷耷趴在石桌上、地上的式神们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迸发出希望的光芒。一阵刀光闪过，西瓜就被源博雅分成若干等分，式神们瞬间蜂拥而上。

源博雅心里的小人暗暗抹了把汗，还好他率先拿了两块，一块给神乐送去。

晴明一进门就看到这风卷残云的一幕，笑吟吟地说：“大家都不用抢，今天西瓜管够。”式神们瞬间欢呼雀跃。

刚从冰窖拿出来的西瓜还冒着冷气，咬上一口，清甜甘美的汁水立刻在口中炸开，当真是解暑利器啊。晴明心满意足地啃了一口。

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一点波动，凝神向门口望去，原是荒披月而来。

“你的意思是月海也已经被毁了？”若不是顾及形象，晴明的嘴里震惊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荒将茶杯放在桌上，皱着眉点了点头：“我本来是去六道之门探寻异世，可是无论我动用如何方法，那些世界都像是已经完全消失了一般。我想着若是八岐大蛇所为，他一个人也是极难办到的，于是我去了趟月海。但是当我抵达时，月海已经在逐渐崩毁，月读也不见踪影。”

如果一个神明都无法找到其他世界，那么这些世界多半已经……那又是多少性命啊。

晴明将一整杯茶水灌入口中，掩下心里的波涛汹涌。

“是谁所为，可有线索？”

“无。不过我曾与另一位高天原神明做出同样的推算：千年浩劫将至。”

斟茶的手指猛然顿住。

“原本我们只是占卜到世间将迎来一位‘变革者’，却不知道究竟会是福祉还是灾祸。可如今看来，是灾难无疑。而那个命定之人你也认识。”

大脑飞速转动，各种画面在晴明脑海中闪现过去，最终停留在夏祭日夜里那个模糊的侧脸：“是……源赖光？”

话脱口而出后晴明有了几分懊悔。

怎么可能呢？源赖光分明已经被卷入异世生死不明了，怎么会联想到他身上？

“我就随口一说……”

“是。”

一点茶水溅到手上，晴明抬头望着荒严肃的神色，意识到荒没有跟他开玩笑。

在占卜结果出来之后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按理这个消息应该被封锁住，却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竟然有一个神明与人族天皇串通刺杀源赖光。

这是不合高天原规矩的，在一个人类尚且无罪时本不应制造杀孽。但是祸事已经酿成，天皇属于人族，他们不能插手，只有削去那个神明的神格，将其贬下高天原。

天青色的茶杯被搁置于桌上，晴明起身走到窗边，今日月亮瘦削似眉弯，让他想起十年前源赖光失去踪迹的那个晚上，似乎也是这样的月色。

他始终不愿相信源赖光如此心狠手辣，可若是针对神鬼，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还有别的消息吗？”

荒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此次浩劫将关系到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天照打算召集各方势力到高天原商议，你记得早点来。”

待荒离去之后，晴明在窗边坐了很久，白藏主变成狐狸形态坐到他身边：“晴明大人，你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晴明嘴唇紧抿，良久他挤出一分和煦的笑意，抚摸着狐狸毛茸茸的脑袋：“无事，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吧，那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诉小白，晴明大人晚安。”

狐狸跑远。

耀目的阳光随着太刀主人的动作在刀面上跃动，一劈一砍带着凌厉的刀气，凡是刀气所经之处树干齐齐折断，在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中倒塌。

他的刀法是源赖光所教，刀意是如出一辙的霸道。

“行了，你再练下去我这大江山都要被你挥霍没了。”酒吞随意地侧躺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大石头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抱着那常年不离身的酒葫芦。一旁站着的茨木自是一脸挚友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鬼切嘴角抽搐两下，姿势利落地收到入鞘。

“我这几天破坏的地方还没你和茨木打上一天毁坏的多。再说，如果鬼王的家当只有这么一点，怕是寒酸了些。”

这话说的大江山鬼王当得多没面子似的，茨木一个吞吹先忍不住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挚友可有钱了，我记得他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看不下去的酒吞一把捂住。

茨木也太实诚了点吧，要不是他拦着，怕是要把他所有财产在哪都说一遍。

等酒吞和茨木好好说道一番，他转头去看鬼切：“话说鬼切你……人呢？”

现场哪还有妖怪影子。

趁两个大妖不注意，鬼切先一步回到自己的山洞，拿起软布擦拭起来。

自从夏祭日遇上晴明之后，他就重新回到自己在大江山的临时住所。由于长时间没回来，这里的灰已经厚的能赶上锅底了，若他是个普通妖怪，也能将就着住下，可在源氏时为了照顾源赖光的洁癖属性，他已经习惯了将居住地打扫得一尘不染，倒是费了些功夫。

停留在平安京附近的日子总是难挨的，掺杂了太多物是人非，待在京都吧，总想着或许源赖光就曾在晦涩的时光里沿着某条青石板路走过，待在大江山吧，却又忆起了在这上演过的数次离别与重逢。

于是他这段时间都在京郊转悠着，如同这乏味的十年常做的，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人鬼和平。

前几日酒吞和茨木喝酒喝得昏天黑地，今日终于醒来，他就当来拜访一下房东。

有人来了。

鬼切眉头一瞥，侧过身子一看，原来是阴阳师晴明。

山洞长时间无人居住，也就一直维持着简陋的模样，他一个妖怪也不喜欢附庸风雅，这就导致他将晴明引进来之后连杯茶水都拿不出。

尴尬，真的好尴尬。

鬼切扭捏了一下，半响憋出一句：“或许……你要喝酒吗？”

晴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过很快他又正了脸色，也没弯弯绕绕直接进入正题：

“鬼切，源赖光回来了。”

刀剑砰然坠地。

在很早之前，鬼切对晴明是嫉妒的。他和源赖光像是镜子的两面，背道而驰却又惺惺相惜。对于两人的默契，虽然那时的鬼切还不谙世事，但已经感到有些耿耿于怀。

在之后，鬼切对晴明是敬佩的。他既想践行源赖光守护人族的愿望，同时也想维系人妖两族关系。这时他才明白一直以来晴明周旋其中有多厉害。

而现在呢，鬼切对晴明是恐惧的。

“源赖光怎么可能是背后主使？他哪来的本领能毁灭整个世界？晴明你是疯了吗！”山洞里骤然爆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惊得洞外树上的麻雀赶忙飞走。

鬼切拧眉看着晴明，满脸不可置信，他觉得晴明简直不可理喻极了。

听不懂，为什么晴明说的每个字他都明白，可组合在一起就宛如天书？

什么叫源赖光将带来千年浩劫？

什么又叫源赖光可能就是毁灭了几个异世的元凶？

哪怕源赖光再强也不过是个人类啊。

晴明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哪是怕自己啊，鬼切怕的是始终不被源赖光信任，怕的是欺瞒和算计，怕的是十年等待换来再一次刀剑相向。

源赖光，你当真害人不浅呐。

他走近一步，想去拍拍鬼切有些颤抖的肩膀，却被鬼切一把拍开，他瞥了眼被拍红了的手背：“我也希望这次是荒占卜出错，不过在真相到来前，你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待晴明离去，空荡荡的山洞只余下一只妖怪。

鬼切惨白着脸放任自己跌落在地，他缓缓蜷缩成一团犹如受伤的小兽。

射进洞内的阳光逐渐从左偏移到右，鬼切挣扎着站起身来，直到背上传来湿润的感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冒了一身冷汗。

他狠狠抹了把脸，东倒西歪的往源氏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