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方一连在吕丽英家住了一周多，她慢慢咂摸出不对劲来。有天，她趁他外出上班，在他房间转了一圈，衣柜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套衣服。儿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放着如花似玉的儿媳不管，单单跑她这里来住，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她不动声色，照常给陈端方做早晚饭，也不问他哪天回自己家。她看着他在家里进进出出，心中渐渐有了筹划。

腊八节正日子头一天，吕丽英去市场买了糯米、黑米、薏米、花生、赤豆、莲子、红枣、核桃还有冰糖等一应材料，准备第二天熬腊八粥。若是她一个人，她不会费这些精力，费时，自己也吃不下多少。有儿子在，就大不一样，尤其她需要一个由头，将儿媳喊来自己家。

吕丽英忙完家务，专程掐着中午吃饭的时间给于晓宇去了电话。小俩口肯定闹了矛盾，心情不会好，她要是不识趣地凑在上班正忙时打过去，儿媳没准会一口拒绝，戏就唱不下去。趁着吃中饭，心情比较放松时，她提出要求，谅她应当会答应。

“晓宇，吃中饭没？”于晓宇喊完一声“妈”，吕丽英就开始嘘寒问暖，问她吃哪些菜，营养够不够，夸奖她买的护肤品好用，她已经开封了。

于晓宇耐心听着，时不时应两句。

吕丽英话锋一转，对她说：“晓宇，明天腊八节，你下班来我这里吃饭吧？啊？我上午把材料买齐了，就等着熬粥。我这手艺还是以前你奶奶在世时，和她学的，好几年没做，也不晓得生疏了没。”

于晓宇本能地犹豫了下。她这阵子心力交瘁，离年终越近，工作上的杂事越多，还有名目繁多的考核，她作为中层管理人员，需要一一把关，这些直接关系到部门员工年终奖结算。

她同陈端方的关系陷入死胡同，两人上次在电话里不欢而散，她还被陈端方撂了电话，自此，两人一直没有联系。白天忙着工作还好，晚上一个人回到黑漆漆的家，躺在宽大的床上，她不由自主地会想一想她这不到八个月的婚姻生活，难免黯然神伤，甚至因此失眠。

吕丽英对她一向客客气气，她们不住一起，她对她也不存在什么矛盾和偏见，但是让她戴了一天的面具后，还要对着婆婆强颜欢笑，做出彩衣娱亲的架势，她很觉得为难。

吕丽英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赶在她还没开口的当儿，抢先一步说道：“妈知道你工作忙，也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就吃顿饭。吃完了，你再去忙，也是一样，晚上你总要吃饭，你看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于晓宇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她答应吕丽英，说明天下班后就来。

她挂完电话，才察觉吕丽英这次没让她喊陈端方一起，她也没往深处想。上次冬至，陈端方爽了约，吕丽英不大高兴。兴许她知道他这样的性子，懒得再叫他，她还会同之前一样，在她离开前，打包一份，让她带回去。

于晓宇甚至想了会儿，假使吕丽英真打包，她该想一个怎样合情合理的托辞，想了半天，所有的答案都像欲盖弥彰，她干脆丢在一旁，懒得再想，打算临场发挥。

她抱着这样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第二日下班后，很坦然地赶往婆婆家。

吕丽英在厨房里忙碌，招呼她喝了一杯热茶，她又返回厨房，说还剩一个菜，做完就可以开饭。

于晓宇信步走到阳台，夏天那一副郁郁葱葱的景象全然不见。韭菜没有了，辣椒苗不见踪迹，几株绣球花仅存的叶片软塌塌的，花盆里还有些没有清理的褐色叶子，几近腐烂。独独角落里一盆腊梅，满枝的花骨朵儿，有两条小枝上，腊梅花昂然而立，正开得欢。

她凑上前，弯着腰，将鼻子送到腊梅跟前，扑面而来的幽香，沁人心脾。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于晓宇以为吕丽英喊她吃饭，她回过头来，正要直起身子，一张脸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眼里。

两人目光相接，俱是一愣。

“傻愣着干什么，自己媳妇都不认识了？”吕丽英适时地开了口，“晓宇，准备吃饭了。方方，你洗完手也过来吃饭吧。”

吕丽英布好了菜，餐桌上除了一锅腊八粥，还放着番茄炖牛腩，小炒肉，清蒸鲈鱼，豌豆苗，芹菜炒香干，色泽诱人。她在一人面前搁了一碗粥。

“电饭煲里有白米饭，吃完粥，可以再添点。”她装作看不见两人之间的暗涌，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着。

“晓宇，这粥味道怎么样？还可以吧？”

“挺好吃的。”于晓宇讲完这几个字，闷头吃，也不说话。

吕丽英看看她，又看看陈端方，“是吧？我也觉得煮得还可以。你喜欢吃，我以后年年煮。奶奶注重这些节气，她每年都要做，我还是嫁给你爸以后学会的。方方，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有奶奶做的好吃吗？”

“差不多。”陈端方言简意赅。

他还没回过神来。早晨出门时，吕丽英嘱咐他早点下班，回家喝腊八粥。他在这里住这些天，她从没要求他什么，因此也就随口答应了。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家门，进得客厅来，瞥到阳台上的身影，颇觉意外。

他妈真是神通广大。

“总有个高下之分嘛，奶奶以前都夸我做得好。你奶奶已经去地下了，听不到我们说话，没事，你就诚实地说，说差不多太敷衍了。”吕丽英对陈端方说完，一双目光转而对着于晓宇，“晓宇，方方平时也对你这么敷衍啊？”

两双眼睛望着自己，于晓宇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她支吾着，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差不多”。

吕丽英大笑两声，“你们两个啊，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都差不多，要我说，说差不多，那就是还有很大进步空间，你爸这一点就做得很好，什么都以我为先，方方要多学着点。”

她一人大声说着笑着，于晓宇张着耳朵听，目不斜视，专心从盘子里搛菜，她总感觉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往她这里射来。

一顿饭，吕丽英为了不冷场，想尽办法调动气氛，奈何没人捧场。方方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给他搭好梯子，他都不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这要不是自己的儿子，她早就开骂了。她自己偷懒欠的债，再看不下去，也要想办法补一补。他继续这样下去，真怕他把好好的儿媳作跑。

她心里着急，面上对于晓宇更显和煦。她将一个四四方方的保鲜盒装满卤牛肉，这是她今天边准备腊八粥，边用老卤卤的，下午才起锅。

“你们要是没时间做饭，用这卤牛肉下面条，再搭点绿叶菜，十分钟就可以做好，不耽误时间。吃完了，我再做。”

于晓宇谢过她，要将盒子拿到手上，吕丽英手一转，“天气冷，我来拿，我送你们下去，直接放到车上。”

她不盯着他们上车，怕是一出门就出幺蛾子。

三人一行坐电梯，来到车库。陈端方和于晓宇上车后，吕丽英还在车旁唠唠叨叨，让他们注意身体，好好吃饭，有空就来家里。

“好了，晓得了，外面冷，你赶紧回去吧。”陈端方催她回家。

她站着不动，“方方，我嘱咐你的话，你都记住了吧？”

陈端方没吭腔，她又问一遍，听到他答复，她才作罢。

车子驶出十几米远，吕丽英仍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

没有吕丽英作伴，刚才还算热闹的氛围迅速冷却。陈端方一连调换几个车载广播，全是广告，他“啪”一声，将广播停了。于晓宇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后来干脆玩起手机。

“于晓宇，我平时对你很敷衍？”陈端方偏偏头，望了于晓宇一眼。

“你想听什么答案？”于晓宇面孔对着手机，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你真是有样学样......”他语带讥讽。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哼，我哪里敢，你才是我妈的女儿。有她这尊大佛，你地位稳稳的。”

“你想多了，我不在乎你妈怎么看，我不是和她生活。”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正常吗？工作够我累的，我不想在家庭生活上也这么费心。”

陈端方没说话，于晓宇继续说下去。

“与其这样，不如各自分开一段时间......”

“这才是你要说的话吧？你曲里拐弯，不就是想说这句话？”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我在认真和你沟通，我希望你也认真一点。”

“对啊，我就是幼稚。”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问题......算了，我不想见面就吵架，你让我睡一觉，我很累，几天没睡好。”于晓宇讲完这句话，再不理会陈端方，她仰头靠着靠垫，自顾自睡着了。

陈端方闷不做声，一路开回了家。

车到地下车库，于晓宇还在睡，他将空调温度调高几度，也学于晓宇的样子，朝后仰靠着，眯着眼睛，一门心思地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他其实有句话，一直想问问她。她同他结婚，是不是早就做好随时抽身的准备。

她将“不如各自分开一段时间”说得如此顺口，恰如她在不久以前，不以为然地告诉他“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一样。

她好像不记得，他也有一颗心。

黑暗中，陈端方打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于晓宇，她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