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参加生辰宴，必然得准备些贺礼，这鬼界街市上有的东西，作为鬼王宫小殿下的温遥又怎么会缺，既然要送，必然要送些不一样的。

他紧了紧衣服，下了榻，走到了房间的铜镜前，这镜子放在这里，他从没来看过，这倒是第一次端坐在镜子前。

镜子前放着一盏空烛台，他找了块帕子，细细擦拭了一遍，又坐在镜子前，凝视了镜子中的自己许久。

为了融入鬼王宫众人，他这一头长发，倒是很久才看惯。

这次他只是取下了发冠上的簪子，微微眯起眼镜后，毫不犹豫地对着左手食指戳了下去。

一滴，两滴。

眼看到了第五滴的时候几欲枯竭，他正想扎向第二根手指，却听见身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十指连心，你取这是要做什么。”

黎桃。

他默不作声，趁着疼痛未褪去，又一次扎向中指，这一次终于凑齐了九滴指尖血，便放下了手中的簪子，侧身看过来：“给你们小殿下准备生日礼物。”

倒也不算心头血，比起真正的心头血，这指尖血的力量可当真是要减半。

“你要做些什么？”

黎桃狐疑地凑过来。

盛知临端起那盏烛台：“你以为我要做些什么？”

他似乎总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此刻还是用一双漂亮瑞凤眼看过来：“还这虚灵镯的恩情罢了，我可从来不愿意欠别人什么东西。”

黎桃的目光落到烛台中那殷红的液体上，看他伸手，看他施法，却忍不住想道，这人当真像极了只惹人讨厌的狐狸。

“宴会什么时候开始？”

“还有差不多一个半个小时，别迟到了。”

“我还没问，是她的多少岁生日。”

黎桃愣了一下，答道：“太多年了，她不记年龄了，只在这天过个生日。”

两个现代人的对话少了些许繁文缛节，干脆简单明了得多，在离开前，她总算看到那烛台中的东西成型，血液凝结成一枚通体赤红的玉坠子。那坠子色泽温润，此刻正静悄悄躺在盛知临掌心。

她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他给你准备了个血坠子，用指尖血凝成的，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企图……”

温遥闻言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我那个羊脂白玉的手镯呢。”

黎桃站在原地，知道她一向随机应变，长长叹了口气，妥协道：“放在左手边那个匣子里了，我给你找。”

等戴上了手镯，抿了最后一口胭脂，她才淡淡地说道：“小桃，别担心我。”

“坠子要是有问题，我不会戴的，但要是没有问题，也不能冤枉好人，是不是？”

黎桃错愕，愣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宫宴办在见微宫，盛知临走进去之前便已经看见了殿内妆容精致的温遥，她面色明媚，似乎心情不错，此刻正指点着面前的餐食该如何摆放，见他来，微微颔首，旁侧便有侍女过来，给他指了座。

见他没坐下，温遥才抬眼道：“坐下吧，站着挺累的。”

“总得守规矩。”

温遥撇了撇嘴：“没几个人，没什么规矩可守。”

“若要守规矩，这桌子上也不会有黎桃魏昂小姜的座位了。”

黎桃在一旁叹了口气，索性坐下，再示意盛知临坐下。

盛知临默不作声地打量温遥身后堆着的礼物，将装着血玉的匣子递过去：“生日礼物，生日快乐。”

温遥并没表现出什么惊喜或者诧异，很平静地接过来放到一堆礼物的最上面：“谢谢你。”

“不问问是什么吗？”

隔着半张桌子，温遥的目光静静投过来，“护魂血玉？”

黎桃一怔，抬起脸来：“你知道那是什么？”

“你知道那是护魂血玉？”

盛知临并没在乎自己的声音与谁交织在一起，只是定定地看着温遥：“你……”

温遥笑了。

她坐下来，缓缓往杯子里斟满酒液：“小桃都告诉我了。”

“谢谢你的礼物，盛知临。”

魏昂站在一旁，拎起酒壶倒了一口，咂巴咂巴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还是啤的好喝。”

“库房里有啤酒，自己拿去。”小姜不紧不慢接道。

“好嘞。”魏昂答应爽快。

温遥抬眼看了一眼：“吃饭吧。”

盛知临顿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多问了，一旁侍奉的小宫女打算替他斟一杯酒，却被温遥打断：“立冬，别给他倒酒，你也去用膳吧。”

立冬点了点头，匆匆走开了。

盛知临微微诧异，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黎桃总算看出气氛不太对，却又想起温遥昨日那席话，还是决定活跃一下气氛：“今天的红烧肉炖的不错。”

温遥却耷拉着眼皮，浅浅地嗯了一声。

她心不在焉，黎桃看在眼里，盛知临也看在眼里，只是黎桃却不解一向情绪不外露的温遥为何今日却格外的心绪不宁。

盛知临则安静地挟了一筷子红烧肉，评价道：“确实不错。”

温遥又像放弃了什么似的，缓缓吐出一口气，绽放一点点笑意：“我尝尝看吧。”

于是落座的众人都看着她夹了一块儿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咬了一角，面色舒然：“果真不错，今天膳房是谁当值啊？”

“是老杨。”黎桃答道，“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他调休了一天。”

盛知临听到“调休”这两个字儿，忍不住挑了挑眉：“鬼界也调休吗？”

“规矩都是人定的。”黎桃笑道，“我也不想把上面那一套带到这儿来。”

温遥喝了不少酒，似乎在这一天里要卯足了劲儿，最后连黎桃都看不下去了，悄声劝道：“阿遥，你少喝点儿。”

温遥只是笑，然后放下了杯子。

黎桃心知她十八岁的这一天，总算能放开了喝，却也仍旧担心她这具人类的躯体受到伤害，又想起她在鬼界待了快半年了，便说道：“今年高考你要参加吗？”

温遥抬起眼，嗤笑了一声：“参加。”

盛知临：“？”

“我去年就报名了，实在有些无聊，黎桃就说可以去人界当当普通学生，所以我一直都有在温书。”

她放下筷子又端起酒杯：“小桃可是什么985的高材生呢，教我上个大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盛知临点头道：“过些日子我也得回人界了。”

“他们不追杀你了？”

“有重要的事要做，况且他们也杀不了我。”

宴席终于结束，拎了酒壶，拿了两个酒杯，等到众人都离开，她对黎桃说道：“你去让他们进来收拾吧，我找盛知临单独有点儿事儿。”

她说话总算有点儿现代人的意味，许是酒过三巡总算想起了她前十几年都在说什么语言，此时说话灵动了许多。

盛知临没想到她会单独喊他，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却对上了她那双水气氤氲的眼睛，心里猛然漏跳了一拍。

一些碎在大脑里的记忆跳了一下，随即逐渐复苏，天色垂暮，周身净是冷冽的洗髓泉水，那样一双浸了酒气的眼，抬起看他，随后是他逐渐靠近。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却看到温遥站在他面前，蹙着一双秀气的眉看向他：“走吧。”

他起身跟着。

温遥一路走过重重宫殿廊厅，一路走到后花园内，她才放下酒壶，将杯子递到他手上。

盛知临紧蹙的眉头越发紧了。

那泉水中唯一的温暖，它的来源，不偏不倚，正是面前这个人。

他拿过温遥手里的酒，倒入酒杯，在她面前喝下一整杯后，站在原地，看着温遥退后两步：“你——”

她本是觉得自己总被那日突如其来的拥抱困扰，想挑明，又难堪，索性幼稚地拉他出来，想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两个人相对而坐，总会有什么暧昧的事都能在夜色与酒液的摇曳里说个明白。

可她还没动手，面前这个人就像知道什么一样，抢先夺了她的酒。

她这时候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些醉了，不然不至于做出这档子暧昧不明的蠢事来。

可有些情愫不是不去想就能轻易泯灭的。她暗暗骂了一声。

可也……也不能这样……

她总算感到不知所措起来，面对面前的盛知临，竟是一句不敢多言。

他总算说话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二人日常对话的那份咄咄逼人在此刻却已然无用，面前的人一步步走过来，一步步靠近，直到二人的距离近到她几乎能听见盛知临的心跳，她才怒道：“你究竟要干嘛？”

“我想起那天我做了什么了。”

盛知临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总是很容易醉倒，这一杯果酒度数不高，才使得他保持了基本的清醒，却也能就这这股子酒下的无名火焰走向她，抓住她的双肩。

鬼窟里，四下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他凭着她给的那团火艰难地走过去。血池子下他看见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与一个人分别是一件很茫然的事情，也第一次因为掌中那团微弱的光芒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她说，盛知临，杀了我这团火也会灭的。

他却第一次想一次又一次解释：“我没想杀了你。”

当然，也没想丢下你。

他曾经那么固执地认为，父母的死，是因为坚定地想要诞下他，也曾经那么固执地认为，他活着的原因，是因为这一身承载着三个人努力的血脉，不能在这一刻熄灭。

只有那么一次，他好像是真的，为了什么别的事情，从而想要活下去。

她没说错，杀了她这团火真的会灭的。

温遥有些怵然，却没能再退后。

酒杯掉落在地上之后，周遭都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直到温遥急促的呼吸从屏断后响起。

她的第一想法本该是，这人果然一喝酒就发疯。

却又想起，这壶度数极低的果酒，哪有让人发疯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