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梅自从那次在村口的井边见过一次季然后，两人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过啥交集。

赵晓梅是家中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是前年春分后成的家，二哥是去年春分后成的家。赵晓梅的大嫂和二嫂都是性格温和、朴实肯干的人，按理说这样性情的两个妯娌应该会相处的很好才对，但自从二嫂子进门后，大嫂和二嫂总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虽然两人没有在明面上干过仗，看着也是一团和气，但两人说话时，话里话外总是带着刺，而在嘴皮上，二嫂子又明显比大嫂子更能说会道一点，为此，赵晓梅的大嫂在口头斗争上受了不少的委屈，同一个屋檐下，妯娌相处的不和气，赵晓梅两个哥哥虽然没有起嫌隙，但总归心里有点别扭，赵晓梅的爹妈夹在中间，也是烦的狠，所以为了全家和气，大家坐一起开了个会后，赵晓梅两个便都搬了出去，在家不远，各自另造了一处屋子，家里的那座三室小院如今便只有赵晓梅和年迈的爹妈住着。季然来到苦山村的那年，赵晓梅刚满18岁，鹅蛋脸齐耳短发，眼睛不大，却有一双很好看的大双眼皮，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在赵晓梅16岁的时候，赵晓梅爹妈便开始琢磨着给赵晓梅物色起了婆家，谁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条件好的人家，但两位老人就这一个女儿，虽然从小也是按男孩养大的，但也是被宠着长大的，相比嫁个条件好的婆家，两位老人更多的还是希望女儿能陪在身边，嫁在苦山村。苦山村就这么点大，就这么点人口，这两年，登赵家门槛的年轻小伙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七八个，但赵晓梅愣是一个都没瞧上。

因为这事，赵晓梅在村里的评价也不太好，大家都说赵晓梅太挑，说她心气高，眼光也高，不知要什么样条件的才看得上。论样貌匹配度，在给季然介绍对象这事上，赵晓梅其实是老张的第一人选，但一想到，赵晓梅看了两年都没看上合适的，这样心气高的女子对季然来说未必合适，所以，老张虽然起过这样的念头，但并没有付诸行动。

自从那次在井边匆匆一面后，赵晓梅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着季然，她从没见过这样斯斯文文的男人，说起话来客客气气，比起村子里那些粗鲁的糙汉子，季然在赵晓梅眼里，简直就是与众不同。

赵晓梅不知道为什么像季然这样的男人，会来到他们这样的地方，对于季然几人来这的原因，她也是偶然从其他人那里听过一嘴，说季然几人都来自大城市，是知青下乡，但具体的含义，赵晓梅并不明白。

赵晓梅的心自从与季然见过一面后，就留在了他身上，每次外出集体干活，赵晓梅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在人群里搜索季然的身影，但也是仅此而已，她知道像这样季然这样从大城市来，又有文化的人，是铁定不会看不上像她这种大字不是一个的乡里人的，所以她虽然心里属意季然，但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像季然这样的人，她光是看看就已经很知足。但当看着与季然同来的几人陆续离开苦山村时，赵晓梅特别害怕下一个离开的就是季然，她还没有看够季然。这样的害怕一连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那天从二嫂宋兰那听说，村长老张想给城里来的文化人说个村里的媳妇，宋兰还没说名字，赵晓梅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季然，现在苦山村，除了季然，没有第二个人有文化，也没有第二个人是从城市里来的。

季然想说个村里的媳妇，那晚，赵晓梅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季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苦山村的女子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赵晓梅百思不得其解，但那晚，赵晓梅直到下半夜才睡去，临睡前，她在心里仔仔细细的盘算了一下，把自己和村里其他未婚的女子比较了一番，从样貌到身高、从干家务活的能力到干农活的能力，比较来比较去，最后赵晓梅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与季然相配的人。

那段时间，她日日等着老张或者媒人上门来与她说与季然相亲的事，特别是当她得知老张给季然说的好几个姑娘，季然都没看上的时候，她心里的那个高兴劲，连掩饰都没法掩饰，那几天，她脸上的笑意是一日比一日深。下一个就该是我了，赵晓梅这样想着，村里适龄的未婚姑娘虽然也不少，但能与季然相配的也就那几个，赵晓梅想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老张就得安排人来跟她说了，总该轮到她了。但赵晓梅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老张甚至其他人来和她说起这事，赵晓梅疑惑极了，在河边洗衣服时，她看着水中的倒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差在哪了，为什么老张就想不起自己来。赵晓梅突然就害怕了起来，她很怕季然还没正式认识她，就被别捷足先登了，她怕极了季然在没看过她之前就先看上了别的姑娘，赵晓梅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焦虑，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活也没啥心思，她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那天，太阳刚西沉，还没在山头完全隐没，田里地里好些人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农活，收拾着准备回家，赵晓梅就这样在众人面前拦住了季然的回家的路。夕阳下，赵晓梅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后来，赵晓梅回忆这一天，她完全记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时她和季然的影子在泥土地里被拉得好长，影子里的她和他看起来相配极了。

当时，田埂上站了好多人，大家就这么看着赵家的这个幺女就那么张开双手，拦着那个从城里来的文化人，大家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嘛，大家总觉得这个幺女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大家觉得稀奇又荒唐，看得连家都忘记了回。

赵晓梅那张小嘴张开又闭上，好半响，都没蹦出一句话，她不停的吞着口水，直吞得她喉咙又痛又干，随后她又很想离开，想跑着离开，但两条腿就和灌了铅似的，完全动弹不得。她就这样站在季然面前，不说话，也不动。

自从那天后，赵晓梅在家里躲了一个星期，她没有出门，也不敢出门。赵晓梅知道，当时她拦住季然的那一幕，村里很多人都看见了，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丢脸，怕村里笑话她，她怕的是自己这样的行为，会不会让季然以为自己是个鲁莽的女子，继而对自己有了不好的印象，这一周来，赵晓梅每每想起自己的那天的行为，就懊悔的要命。她悔自己那天的行为太莽撞，更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跟个傻子一样，连话都说不来。但一周过后，赵晓梅，这些悔又都化成了力量。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老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赵晓梅想，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季然要个说法，自己这样唐突的拦在他面前，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他心里又是啥想法，赵晓梅心里像被无数只蚂蚁挠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不舒服。

赵晓梅决定要去找季然要个答案的这个决定，下的异常的迅速和果断，那天晚饭后，赵晓梅匆匆的洗了把脸，就出门了，一路直奔村头村长家去。路上，赵晓梅想，自己做出这样不害臊的事，村里上上下下应该都知道了，这几天，爹妈虽然没说过什么，但看他们那欲言又止、愁眉苦脸的样，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他们也肯定听说了，至于是从哪听的，听谁说的，到达他们耳朵里的话又是什么样，此刻赵晓梅都顾不上了，大不了就是被拒绝呗，赵晓梅决定如果季然对自己没意思，她也认了，至少她没有遗憾了。

一路上，赵晓梅目不斜视，走得飞快，以至于都没发现在村头的井边，季然正坐在那里发呆。

暮色下，赵晓梅并没有看见季然，但季然看见了她。

季然是从老张那知道赵晓梅叫赵晓梅的，因为这事，老张调侃了他好多天，说他魅力大，都有女子来抢他了。老张说苦山村的女子虽说不识字，但却是一个赛一个脸皮薄，赵晓梅做出这样子的事，估计这辈子都不敢出门了。季然知道老张说得是过于夸张了，季然也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情况。这段时间，老张给季然介绍了不少女子，上门去与这些女子见面时，她们要么是躲在房间里，三呼四唤出来后，也是扭扭捏捏让人瞧不见正脸。季然其实也早就动了想成家的念头，一方面是他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一方面是爹妈走的早，虽然舅舅舅妈对自己视如已出，但在季然的内心深处，依旧非常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在苦山村的这几个月，季然觉得苦山村的人虽然粗俗，但都很朴实善良，当老张提起要给自己说媳妇时，季然心里的其实并不排斥，见了这么多女子，之所以还没遇见心仪的，不过是每次季然见到她们后，想和她们说上几句话的时候，个个都害臊的不行，季然也知道女子天生就脸皮薄，季然也非常能理解，其实他心里也是别扭，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但如果两个人都这样，那个心动的火花是很难燃起来的。

季然没有想到，在苦山村，会有一个像赵晓梅这样胆子大的女子，就那样直咧咧的站在你面前，满面通红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拦住你的去路，季然在那一刻，也是充满了震惊，不知所措，半响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说什么话，面前的人也显然并不期待他说什么话，做什么反应，两人就面对面的站了许久，直站到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了山头。

季然看着目不斜视只顾往前冲的赵晓梅，手都抬了起来，还挥了挥后才意识到，人家压根就没看见他，他本来想叫住她，赵晓梅三个字都到嘴边了，但就是说不出来。看赵晓梅前进的方向，季然知道她是要去老张家，这是来找自己来了。

这个在家躲了一个星期的女子，被村里人议论了一个星期的女子，此刻正闷着头，找自己来了，季然不知道赵晓梅此刻来找自己是为了啥事，但她找自己肯定有事，季然站了起来，学着赵晓梅的样子，学着赵晓梅的步伐，在赵晓梅就要进老张家院门时，先一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上一次是赵晓梅拦住了季然的去路，这一次，是季然拦住了她，两人在老张家门口，都不说话，也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赵晓梅看着季然，脸上闪过一丝的讶异，随后就只剩下羞赧和倔强了，羞是因为面前站着的是让赵晓梅那颗心变得滚烫滚烫的人，倔是因为赵晓梅做好了接受最好结果的准备，她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赵晓梅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季然，看着季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晓梅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又有一点委屈。

此刻季然觉得有点好气又好笑，他好奇的问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看着季然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赵晓梅没有回答，躲开了他的视线，随后她咬了咬嘴唇，再次看向他，问道：“你到底啥想法吗？”

季然楞了片刻，然后许久都没有回答。

赵晓梅的心霎时就凉了个透，果然，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丢脸死了，赵晓梅又委屈又伤心，眼眶瞬间就红了。

季然也觉得很抱歉，他没什么想法，心里平静的像没有一点涟漪的湖水，看着赵晓梅，他知道他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想说点客套的话吗，但也觉得不合适，无奈，他只得往井边走去。

但没想，赵晓梅也跟了过去。

那晚，两人在井边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那年冬天，春节前，季然与赵晓梅在赵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成婚仪式，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了，赵家的小院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大家都说季然和赵晓梅其实早就看对眼了，季然也是因为赵晓梅才会留在苦山村。

婚后的二人，鲜少有拌嘴的时候，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和气气，家里的大小事两人都是有商有量的来，家里家外也是两人齐手干，但自从季然当了老师后，赵晓梅就包揽了家里家外的所有大小事，季然说不清自己对苦山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就这样在苦山村待了下来，一待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的春来秋往，季然也从青年步入了中年，他也像生来就长在苦山村一样，血和肉、灵和魂都融入了这个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