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苦山村还从来没有过离婚的先例，就连离婚两字，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都是一个新鲜词。对于苦山村的年轻人来说，到了适婚年龄，父母自会为他们张罗婚嫁的事情。早一点的，儿女15、16岁，父母就会托亲朋好友或是托媒婆在村里、村外物色适合的结婚对象，两个懵懵懂懂的青年，在父母的包办下结成伴侣，幸运的人，会遇见一个很合拍的伴侣，两人幸福的相伴走过一生，但绝大多数都是磕磕绊绊的过完这一辈子。被婚姻的枷锁禁锢了一生的老一辈，总会在最开始就告诉他们那懵懂的子女，婚姻就是这样的；依靠着老一辈的经验之学，那些懵懂的子女在数百次的忍让中，与那个不合拍的伴侣就这样纠缠了半生，然后把这套理论又传给他们的下一代。但老一辈的人忘记了，人与人是不同的，不是所有的人都适用这套理论。

对苦山村所有那些被包办婚姻的青年男女来说，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婚姻里除了忍让，还可以离开。

那是十一月下旬，小雪节气刚过不久。深夜，宋兰与赵正强还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两人迷迷糊糊间，听到来人是村长老张。这样的一个寒夜，村长突然来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两人不敢耽误，抓起脚边的衣服边披边小跑着去开门。

赵正强刚打开门，还没得及开口问什么事，老张就扯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快走，快走，要打死人了。”

死人？听到这个词，赵正强吓得人彻底清醒了，跟在后头的宋兰也是吓了一跳。

“死人了？哪死人了？”她站在门口问，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老张见宋兰还在门口，一副要走不走的样子，急得爆起了粗口： “还瞅什么呢，再磨蹭，荷华就要被人打死啦。”

赵荷华与吴伟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夜里忽然就吵了起来，一开始两人只是吵嘴，不知因为啥，吴伟突然就开始动起手来，最后还抄起了家伙往赵荷华身上招呼，吴伟父母拉都拉不住，情急之下，吴伟妈只得找来村长劝架，但村长到了之后也劝不住，于是就赶紧来苦山村找老张，老张刚一听，就知道事情严重了，不让谷山村村长也不会这么晚了，还跑这么远的路来找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架肯定吵得不小，这手下得也肯定不轻，老张不敢耽搁，披了件厚外套就赶紧来通知赵正强夫妇。

寒冬深夜，四个人神情严肃，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顾埋头赶路，结了厚厚一层霜冻的草丛，被几人踩的枝丫枝丫响。等这一行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吴家已经恢复了“平静”。

吴伟爸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抽着旱烟，见到赵正强夫妇以及两位村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还是宋兰喊了声“亲家”，吴伟爸才回过神来，面色慌张的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屋外的几人，随后把手中的旱烟杆一扔，骂了句“这畜生”，就跑进了屋。

赵正强和宋兰相互看了一眼，随后立马跟了进去，两位村长也前后脚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赵荷华瘫坐在地上，头靠着床沿，脸被血糊了一脸，额头上隐约能看到一个鸡蛋大小的口子，正不断的往外冒血，赵荷华的上衣也全是血，地上，赵荷华屁股坐的地方，也有一滩血，赵荷华本人则早已失去了意识。吴伟妈和吴伟爸蹲在赵荷华旁边，不知所措的看着几人。

“亲家，你看这...”吴伟妈说。

“还愣着干什么啊，送，送，送医院啊。”屋子里了静寂了好久，才响起赵正强的一声怒吼，屋内的几人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各个手忙脚乱，好半晌，屋内才响起宋兰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

季图南是在次日上午才知道的这个事，当她和宋正阳着急忙慌的赶到镇上诊所的时候，赵荷华还处于昏迷中，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病房内，赵正强铁青着脸，背着手，一言不发的站在病床前，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赵荷华，不知道在想什么。宋兰则坐在病床一侧，无声的抹泪，病床另一侧，吴伟爹妈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搓着手，吴伟妈不时用余光瞟一瞟赵正强，就仿佛是在等赵正强下令，赵正强一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他们就可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季图南和宋正阳匆匆赶到病房时，季图南还没来得及看荷华一眼，吴伟妈突然就激动的向季图南扑了上来，边扑边撕着嗓子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狠的心啊你？”要不是“眼疾手快”的吴伟爸及时拦住了她，季图南脸上指不定就被吴伟妈挠了口子了。

季图南被吴伟妈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激动吓到了，她被宋正阳护在身后，一脸疑惑的看着突然发狂的吴伟妈。

宋兰和赵正强也被吴伟妈这不明所以的举动弄得一脸疑惑，宋兰还被吓得一激灵，腾的一下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两人齐齐看向吴伟爹妈，又看向季图南，季图南也是满脸不解，一头雾水，宋正阳同样也是一脸懵，他们齐齐看向吴伟爹妈，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亲家母，你这是干什么呀？”宋兰问。

刚刚还横眉怒目、表情狰狞的吴伟妈，听到宋兰这句，脸上的肉一下就都垮了下来，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她对着季图南哭诉道：“图南，我们家吴伟如果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我们老两口在这给你赔不是了，但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吴伟妈激动的跺着脚，声泪俱下。

“亲家母，你在说什么呀？图南，图南她做什么了？”宋兰疑惑，她看向赵正强，眼神像在说：这演得是哪一出？

“你问她。”吴伟妈指着季图南，说完就扑在了吴伟爸怀里，一晚上没哭，此刻却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悲恸”。

除了吴伟妈，其余人都看向季图南。

“我…”季图南一脸无辜，但很快就眉头紧锁了起来，她明白吴伟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拼命压制住心里的愤怒，痛苦的看向吴伟妈，她想冲上去问问她：这难道就是你儿子打人的原因吗？

“婶，你胡说什么呢？”一旁的宋正阳听不下去了，语气很激动：“荷华是被你儿子给打成这样的，你们不拉着点就算了，还想把图南扯进来，这事和图南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吴伟妈大叫道：“要不是她教唆荷华和我儿子离婚，我家吴伟至于动这么大的火吗？那是他女人，要不是真生气了，他哪舍得下下死手打啊。”

吴伟妈话一出口，众人都楞在了原地，病房里一下就鸦雀无声，随后一个个都不可思议的看向季图南。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吴伟妈露出一副胜利者才有的眼神，眼眶里的泪也一下就干了，她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偷偷挽了挽袖子，再次用余光看了看荷华爹妈，在心里说：儿子，为了你，妈豁出去了。那天，吴伟妈全然不顾还躺在病床上的赵荷华，就在病房内大吵大闹，撒泼打滚，她一会哭诉自己儿子命苦，一会又指着季图南厉声大骂，医生警告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她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一直闹到了季图南离开才罢休。

季图南是被宋正阳强行拉走的，她在病房里和宋正阳拉扯了好一会，她是来看荷华的，她都还没机会看一眼荷华，她还不知道荷华到底伤得有多重，她还得找吴伟算账呢…但季图南的这些不甘心，宋正阳不知道，他还特别不明白，季图南为什么要留在这，吴伟妈骂得这么难听，骂得他都听不下去了，要不是吴伟妈说是图南在挑唆荷华和吴伟离婚，他自知理亏，不然他早就冲过去打人了，但他什么都没法，只得用蛮力把季图南强行带走。

离开诊所的季图南，花了好一会功夫才逐渐的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她，想起刚才的一幕，特别吴伟妈那狰狞的模样，也不由的感到了一阵后怕。她没想到，吴伟爹妈居然会上演这么一出恶人先告状的戏码，看二舅和二舅妈的表情，显然也被吴伟妈那精湛的演技给唬到了，但病床上躺着的是荷华，而罪魁祸首却完全不见踪影，季图南觉得，即便吴伟妈再怎么闹腾，再怎么颠倒黑白，二舅和二舅

妈那样聪明的人，是不会轻易就相信这么拙劣的把戏的。

宋正阳本想拉着季图南直接回苦山村，但季图南不肯，她想等荷华醒来，确认她真的没事了，她才能放心的回去。今明两天学校正好放假，季图南不用赶回去上课，小北有公婆帮忙带着，她有足够的时间，等荷华醒来。她和宋正阳坐在诊所前的台阶上，宋正阳刚开口想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宋兰突然从里面小跑了出来。

诊所门口，宋兰看见季图南后，就立马向她走了过去，显然就是特意出来找她的。

季图南同样也看见了宋兰，她也立马朝宋兰走去，她想知道荷华的情况，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手臂就挨了宋兰好几下打，宋正阳见状赶紧跑了过去。

“二舅妈，二舅妈，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宋正阳拦住宋兰。

季图南默默的受着，一句话都没说。

“你想害死她是不是？”宋兰压低着嗓子问季图南，生怕被人听见。

“我这怎么能是害她呢？”

“你这不是害她是什么？”宋兰说完又动起了手。

“舅妈，别动手，好好说、好好说。”宋正阳忙挡在季图南前面。

季图南能理解二舅妈此刻那么生气的原因，但她同样也不理解，为什么二舅妈也会认为她是在害荷华。

“舅妈，你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吴伟，他经常三天两头就对荷华动手，荷华身上有多少伤，你知道吗？她手臂，大腿，到处都是青的，肿的，那个吴伟，他，他这种行为就是家暴，他这个人绝对是有暴力倾向的，他今天把荷华打成这个样子，我们完全都可以让他去坐牢的，我让荷华离婚，我这是在救她。”季图南话音刚落，就被宋兰重重的甩了一巴掌，连宋正阳都没反应过来。

宋兰浑身发抖，她生气的指着季图南，说：“就算他吴伟千不好万不好，那也是她男人，她既然嫁给了他，这些就都得受着，需要你来当什么好人？”

“吴伟是你替她选的，不是她自己选的，是你要她嫁的。”

“你…”宋兰显然没想到季图南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颤抖着手，一字一句的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混蛋，就要跟混蛋过一辈子。”宋兰说完，就扭头进去了。

宋兰和季图南的吵闹声引来了不少的围观人群，见宋兰离开，这些人便也就慢慢的散去了。

季图南呆站在原地，宋兰刚刚的那句话，不断的在她脑海里回想，她原以为，荷华经过这次死里逃生，二舅和二舅妈能有所醒悟，能看清吴伟的为人，看到吴伟的恶魔本性，会心疼荷华这些年所受的苦难，会带她脱离苦海，但现在她发现她想错了，会把女儿送进火坑的爹妈，又怎么会拉下脸，救她出火坑呢。

宋正阳此刻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离婚，在病房里听到这个词时，他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身体一下就僵硬了。图南为什么会劝荷华离婚，她是真觉得荷华和吴伟应该分开，还是她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不敢想，最近这段时间，他老是故意和图南找不愉快，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生气，他原本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让图南妥协，同意再要一个孩子，而且他的方法显然已经起效果了，他已经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图南心态有点转变了，他甚至都觉得，他离成功就差临门一脚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图南这里，她的妥协，除了生孩子，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离婚。图南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和他提离婚？宋正阳不敢去想，此刻他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怎么会这么蠢，使用这么一个蠢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