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跟你说过这个？”

赛尔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想到这件事的。

韩劭早就发现这件事了，赛尔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算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也好不到哪里去，神明对人类的情感缺乏实感和共鸣，对大部分事都是知晓但其实并不是完全了解。就像赛尔对生育的认知这样，他显然很清楚人类繁衍需要的条件，但并没有注意到，仅仅是那样还不够。

“你还和谁聊过这件事？”韩劭皱着眉，又问了一遍。

赛尔是神明，按照他的说法，是他制定了规则，那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人类是不可能像动物那样单纯的为了繁衍而生殖的，如果他真的不知道，他就不会特地停下来纠正自己的措辞了。

是谁让他明明很清楚这些话的意义，还跑过来和自己说这种话？

韩劭微微皱眉的样子看上去非常严肃，严肃的让赛尔觉得有些陌生，他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然后低声的支吾着，“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凶啊。

“而且你肯定也明白生育的价值吧，人口就意味着劳动力，而现在这种时候，不管是低等劳动力还是高级劳动力，对文明的建设都是必不可少的。”

赛尔无辜又委屈的目光里还带着控诉，让韩劭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甚至被气得有些想笑。

“你想怎么帮忙？”韩劭这样想着，然后就真的笑出来了，“跑出去跟别人说要和他生孩子吗？”

“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找啦，毕竟另一方的基因还是很重要的。”完全听不出言外之意和嘲讽的神明认真的说，“所以我过来和你商量嘛，你来安排应该是最合适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韩劭的声音冷了下来，“不说现在还没到这么困难的地步，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也不需要你付出这么多。”

韩劭觉得自己话已经足够清楚了，就算赛尔再不明白，至少也能懂自己的立场才对，如果赛尔足够聪明，这种时候只要乖乖闭嘴就好，可惜他忘了，神明大人是出了名的傻白甜，所以赛尔立刻就认真的反驳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呀，如果你担心生育风险的话，大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因为这件事受伤的。”

简直在对牛弹琴。

韩劭一脚把桌子踢开了，已经裂开的桌面和因为重压断开的桌腿碎成一堆凌乱的木屑。

“不许再说这件事了，否则就给我滚。”

赛尔愣了一下，“可是……”

“没有可是，这个话题以后都不准再提。”韩劭打断了他的话。

果然不该对这个神明报什么期待。

刚刚还觉得抛开神明的身份不谈，赛尔其实更像是有些特殊能力的人类，就像自己这样。只要这样想的话，就没办法不考虑赛尔的感受，把他当成任务物品一样交出去。

可吉安娜说的没错，确实没办法也没有必要把赛尔当成人类。

赛尔瞪了韩劭一眼，然后偏过头不理他了，韩劭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赛尔忽然在他面前消失了。

韩劭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赛尔作为神明最糟糕的事甚至不是他的任性和天真，而是他随时随地可能会消失。

这个事实甚至比他身上任何臭毛病都还要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在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像赛尔这样的神明，也许会忽然有一天默不作声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更不可能想到，这一天会比他以为的来得还要快，也许是因为赛尔以前从来没有表达过想要离开的意向，但按照他的性格，如果真的一时兴起，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永远离开这个他认定没有未来的世界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韩劭有些慌张的推开了营帐的门。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他很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候，哪怕最命悬一线的那次，那场数十米的山洪就朝着他的脸上扑过来，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慌得连路都有些不会走，好在他只是刚刚走出营帐，就听到不远处的车厢里传来赛尔熟悉的抱怨声。

韩劭没有走过去，远远的仔细听了一会，除了赛尔的声音以外，还有梅芙特小声的呜咽和毛皮在地毯上摩擦的声音，他猜测赛尔大概在抱着梅芙特说自己的坏话。

韩劭听力极好，远远超过人类的生理极限，但总是听不清赛尔在说什么，只能听到赛尔的声音，不管是什么时候都非常温和的、柔软的神明一样的声音，只是听着那个声音就会让韩劭慢慢地放松下来。

韩劭又在营帐边听了好久，直到可颂过来提醒他还有些事在等他处理，他才慢吞吞的离开。

*

漫长的白昼很快就过去了，半晚时分，营地四处已经亮起了久违的灯光，随着韩劭从极地回来，分散在各处的成员也慢慢汇聚在此处，有些韩劭已经见过，还有一些还没来得及过来打招呼，韩劭和可颂转了一圈之后，把该见的人都见了一遍后问，“澄澄还没回来吗？”

“她带的小队好像发现了不错的地方，打算多待几天确认一下。”可颂下午刚刚收到这个消息，现在看上去非常高兴，“如果真的能找到合适的地点的话，就不用给别的殖民地打工了。”

韩劭点点头，陆澄前往的地区原本就是最有希望找到定居地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沿海戈壁高原地区，在灾难以前就人烟稀少，灾难之后更是因为唯一穿越沙漠的公路被砸毁而难以抵达，陆澄这次的任务就是确认那里是否还有适合发展的宜居地。

虽然韩劭对这个选择还有些犹豫，毕竟和游荡的生存方式不同，选择定居地意味着要做好承受灾害的思想准备，但韩劭现在的队伍成员已经保持在这个数量很长时间了，如果不能找到合适的居住区，很难继续稳定的发展下去。

要不要问一下神明的意见呢。

韩劭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虽然赛尔对人类更微观的情感和生存层面的认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都不为过，但涉及到这种宏观的蓝图，神明应该会比人类要更理智的看清，什么样的文明才有发展的空间才对。

这样想着，韩劭推开营帐的手忽然犹豫了一下。

可颂还在说陆澄的汇报情况，还没有说完，像往常一样打算跟进营帐，看到韩劭犹豫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进去了。”

“没事，进来说吧。”韩劭推开了门。

赛尔不在里面，虽然平时这个时候，赛尔早就溜到营帐里等自己了，但韩劭听力卓越，立刻就发现营帐里空荡荡的。

像以前一样，很适合继续完成那些还没有完成的工作。

*

陆澄发来了一段视频资料，视频里他们穿过了沙漠，找到了末世以前的公路，抵达了一个已经荒芜的小城，里面大部分建筑都被摧毁了，陆澄拿着手持摄像，从废墟遍地的城市里走过，然后调整摄像头，拍着远处的森林。

“这应该一个小盆地地形，附近有一条河流，这个季节还没有完全结冰，现在正在汛期，气候也很不错，我们打算休整几天确认一下附近确实没有原住民后去河流上游看一下，之后会发来更详细的汇报。”

陆澄说完这句话结束了视频。

“看上去确实很不错吧。”可颂说，“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和扩张的潜力了，虽然现在这个阶段，和其他殖民地交流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想要谋求发展的话，只是这样一小片城镇肯定是不够的。”

韩劭点头认可了他的看法，至少根据人类的文明发展史来看，封闭的文明早晚会被淘汰，这点倒是不需要神明提点就能立刻想通的问题，不过现在他们也没得选，更好的位置大部分早就被其他殖民地捷足先登了。

“那就先等陆澄的调查结果吧。”韩劭说完这句话，一天的工作才算彻底结束，可颂离开的时候，连营帐里的灯火都暗下来了，天空又黑又凉，印着明亮的、遥远的冷星。

韩劭伸出手想把灯关上，而黑暗落下来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赛尔的脸，一时间连涌上来的困意就消散了，他想了想，推开门走出营帐，来到了车厢边。

车厢里还亮着灯，这也是理所应当的，韩劭怀疑过很多次赛尔究竟是不是真的需要睡眠，他虽然每天晚上都会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但偶尔几天自己熬夜工作的时候，赛尔也一样不会睡，就坐在旁边看着自己，看不出任何困意，但总归神明怎么样都是理所应当的，韩劭也懒得去深究。

让他意外的是可颂也没有睡，他正蹲在树下看星星，那些树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雪，被营地里暗淡的灯光映得雪白明亮，可颂看到韩劭，似乎有些意外，但注意到他要去的方向后，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冲着他笑。

“其实吉安娜还是要好一点的，对吧。”

韩劭没有说话。

“至少她能明白现在不是时候，可是那位神明大人啊，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呢。”可颂仰望着星空，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着，然后他看向韩劭，“虽然和我没关系，但还是要说清楚比较好吧。”

要是能说清楚就好了。韩劭在心里默默的想，可颂显然没有和赛尔真正打过交道，对赛尔任性和天真的程度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但是可颂说的也没错，毕竟哪怕赛尔不能理解，韩劭却很明白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在此之前从没有想到过，神明的偏爱也是一件如此难以消受的事。

韩劭推开车厢的门，看到赛尔抱着梅芙特，坐在地毯上盯着刺眼的黄色灯光生闷气。

这里太亮了，天气好冷，外面雪化的声音也很吵，梅芙特什么都听不懂，韩劭真的太讨厌了，居然还想赶我走！

他就是想和吉安娜生孩子！我哪里不好了！为什么不能和我生呢！

烦死了烦死了！他最好不要现在过来找我！

韩劭叹了口气。

他没有走进来，敞开的门吹来的风让赛尔冷的一个激灵，然后才看向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露出他明亮的眼睛。

“听说，我现在很困，而且还在生气，所以我只说一遍。”韩劭声音比平时更低，被寒带的冷风吹得冰凉，“回去睡吧，我就当今天晚上的事没发生过。”

赛尔转开视线，抚摸着梅芙特的毛没有说话。

韩劭安静的等了他几分钟，如果不是困意再次袭来，他还可以再多等几分钟，不过赛尔始终没有反应，韩劭便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车厢。

还是算了吧。韩劭想，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耐心应付这样的神明了，在事情继续恶化下去之前，还是把他送走更好。

可颂已经离开了营帐边的松树下，在那里留了两个很深的脚印，韩劭路过那棵树，脚步没有停，沉默的朝着营帐走过去。

在自己陷得更深之前，还是早点把他送走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