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冬雪在初晨悄然覆盖这片大地时，这片临时的营地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不速之客。
韩劭牵着梅芙特从远处的森林里走回来，一路留下清晰的脚印，很快就被接连不断的落雪再次覆盖，他走过空荡荡的库房和安置发电机过后光秃秃的草皮——它们正在被慢慢覆盖上白雪，天外偶尔有几只飞鸟振开翅膀穿越铺天盖地的雪幕，远处冰封的河下面传来清冽的流水声。
赛尔睁开眼睛——
他刚刚查看过韩劭预定的那个营地，又稍微评估了几处不错的选址——那些地方都已经有势力强大的营地驻扎，虽然赛尔觉得，如果韩劭能够单枪匹马的解决那样的巨兽，那攻城略地应该也不在话下，但韩劭显然并没有考虑这个选项。
至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赛尔微微皱眉，起了试探韩劭想法的心思，但这样的试探必然会被韩劭注意到——被察觉到就糟糕了，这种行为实在太不符合自己的人设了吧！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韩劭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夹杂着风雪的声音格外令人心动，赛尔这样想着，笑容里不免有了一些让韩劭无法看懂却心生警惕的味道。
“在想什么？”韩劭问道。
“在想究竟是谁非得跟我过不去——说实话，我脑子里有一堆人选，但又偏偏觉得，谁都不至于用这种手段。”赛尔夸张的叹了口气，然后移开视线。
“也许只是这个宇宙没什么前途，说不定那个动手脚的人只是随手帮我清理垃圾而已。”
韩劭挑了挑眉，对神明的猜测不予置评。
说白了，那是他无法参与的维度，而赛尔向来坦诚，哪怕是这样的话题也一样毫不隐瞒，像所有传说中的神明那样，从不考虑凡人的想法。
不过韩劭也确实从不在乎神明的看法就是了。
他原本打算今天出发，但并不想在风雪里赶路，哪怕这样的风雪和之前在极地所面对的相比不值一提，但既然他都耽误了这么久，再逗留一天也未尝不可。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对他而言前所未有的脆弱。
此刻他坐在赛尔身边，听着外面雪花簌簌的落到营帐上，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平静，只是这样的平静注定不会持续太久，很快，赛尔起身站了起来，把他之前从巢穴里摸出来的几颗蛋抱到矮桌上。
“你专门跑出去，就是为了把这几颗蛋带回来？”韩劭问。
“我之前在仓库里找了它们好久，还以为你已经把它们扔掉了。”赛尔看着眼前的蛋，微微抿了抿唇。
“虽然你可能不感兴趣，但是我还是要说明一下，为什么它们不该出现在这——就像那些暴风雪、海啸、火灾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一样，这是规则被入侵的象征。我创造的世界里从来都是禁用超大型生物的，虽然那是进化链不可或缺的一环，不过我可以干预和投放基因组来替代这个过程……”
赛尔看到韩劭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止住了话头，把这些理论上的知识一句带过。
“总之，说起来很麻烦，但操作起来也就那么回事。”
韩劭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在你眼里，神明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赛尔看着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无聊、愚蠢和绝望的幻想，诸如此类吧。”
“但这些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对吧？”
韩劭看着他，没有回答。
“事实上人类口中的神明，大多就是你说的那么回事。”赛尔耸耸肩，“但这不意味着神明不存在——在远古时代，人类会把雷电、风雨乃至四季变化当做神明的手笔，随着科技的发展，他们渐渐明白这些表象背后必有其原因，可是问题还没有解决。”
赛尔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就算大家都明白太平洋上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就会引来飓风，但是谁也没法回答，是谁让蝴蝶扇动了翅膀。”
雪声慢慢的安静下来，有风把营帐上的雪吹落，随着赛尔睫毛扇动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仿佛落在心尖上融化了。
“雪落在你身上是因为有重力，地心引力形成了重力，而总有什么形成了重心引力……每一个现象背后都有原因，而原因背后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依次推下去，总有一个藏在最深处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导致了最开始的变化。”
“那个力量就是我——你非要说是神明也可以，不过这样的举动，用造物主这个称呼更加贴切。”赛尔手指轻轻的点着木制的桌面。
此刻的神明撕开了天真的伪装，像一个真正的造物主那样考虑着自己面对的事，韩劭看着他，忍不住想，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但事实也没有那么简单，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在没有神明的干涉下平稳的走向高等文明，就连我所在的……”
赛尔忽然停了下来，他迎着韩劭的目光，想了想才接着说，“守护文明继续前进的，大概就是神明，而破坏这一切的，可以算作恶魔……不过说到底，这两种称呼所指称的对象并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
韩劭终于开口了，他看着赛尔，声音如同营帐外的落雪一样，又轻又静，“你属于哪一类？”
“我是造物时的容错装置，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意外。”赛尔说，“所以我肯定会帮你的，但我不能用神明的手段，否则这个世界只会更糟糕，说实话，这实在不像我的风格，明明有的是更方便的办法，比如直接重启世界之类的……”
而韩劭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赛尔的后半句话，只是慢慢的重复了“容错机制”四个字，然后低笑一声。
“听你这样的说法，好像是从创造世界的时候，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赛尔的瞳孔骤然锁紧。
营帐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帐顶的落雪掀了个干净，纷纷扬扬的撒了一地。
他终于找到了这一切的违和感究竟来源于何处，虽然自己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但绝不是这样的意外。
被禁止用神明的力量的理由，难道“那一个我”也会担心自己“干脆重启算了”？
赛尔有些猜不透“自己”的想法，但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在说明，他知道这个世界面对着什么，并且打算守护这个世界继续前进，他这一次被赋予的，是指引者的责任。
是的，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你——
一片苍茫的血海在他眼前慢慢浮现，无数洁白的灰烬从头顶飘落下来，那是世界被烧成灰烬的样。如此纯净，又如此残酷。
“我是过来帮助你的。”赛尔默默的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一种没由来的懊悔从他心底升起，似乎他应该早点明白这件事一样。
赛尔怔怔的看着营帐，他的视线不断的朝着远处延伸，看到这个世界破败的大地和飞扬的空白点，还有繁衍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这太荒谬了，一个世界的寿命，向来远比活着的生物要久远，大部分时候，生命的痕迹完全消失后很久，一个宇宙才会慢慢塌陷，此刻所见的死气和生机纠缠而生，诡异的让他心生畏惧。
“雪要化了。”赛尔低声说。
一种没来由的恐慌淹没了他，他迟迟未能收回视线，也没听到韩劭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就看到那些空白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自己。
不对。
不对。
不对。
他一定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这才是他这一次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
……？
这一次？
*
沙漠里的金字塔被越来越密集的风暴吹得斑驳不堪，陆澄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外墙就让一大块碎石脱落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先行放弃，回到营地再做打算。
星海耿耿，风沙漫漫，金黄的大漠旷远无痕。
她朝着西方走去，在天亮之前才堪堪回到营地边缘，远远就看到一片闪烁的灯火，在这片黎明前最黑暗的大地上照亮出比星辰更加闪烁的光芒。
仿佛久渴的旅人看见绿洲，陆澄长舒了一口气，把护目镜推到额头上，随着眼前的景致变得清晰，她露出的微笑，加快了脚步。
天还未亮，大部分人都还在熟睡中，但韩劭已经醒过来，他牵着一只高大的阿拉斯加，沿着粗石板铺成的街道慢慢的走着，很快就和刚刚回城的陆澄迎面撞上。
“老大，早上好啊。”陆澄笑着打了个招呼，清晨的风从身后将她淡棕色的长发掀开，把她的眼睛吹得异常明亮。
韩劭随口应了一声，问道，“看上去收获不错？”
“传说中法老的墓地哎，这不撬开一两个看看，我们岂不是白住这么久了。”陆澄扬了扬唇，笑着说。
距离他们在这里定居已经三年了，原本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发展出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除了韩劭带来的人以外，还有一些流落至此的拾荒者和失去营地的原住民，他们共同建设了这座城市，在这片末地得到了一个容身之所。
而陆澄作为先行者和创始人之一，自然有理由为之骄傲。
“我打算安排一些人把城里的道路休整一下，尤其是中心广场的部分，很适合塑一个雕像。”陆澄眨了眨眼，“您看你想要什么样的？”
“随你安排。”韩劭随口说道，他手上牵着的狗似乎还想继续往前走，被韩劭拉了一下之后乖乖的坐在了地上。
陆澄有些好奇的看了眼那只阿拉斯加。
这是韩劭从极地带回来的雪橇犬，后腿受了伤，成了在这个末日里算得上奢侈的宠物——奢侈的过了头，让陆澄有些疑心这只狗到底属于谁。
虽然她第一次见到韩劭就向他求证过了，甚至还从当事人花铭那里了解到，这只狗是雪灾里唯一的幸存者，所以哪怕腿伤得很重，韩劭还是把它带回来了。
“真没想到韩劭居然也会……”
陆澄那个时候感叹道，但后面半句话却始终说不出口，好像她心里明白肯定是弄错了什么一样。
“谁说不是呢。”花铭也低低的附和道，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仿佛努力想忽略其中的违和感。
这样的违和感通常不会持续太久，陆澄也只是微怔了片刻，继续自己之前的话题，“当然是塑一个你的雕像最好，但具体什么造型还是要问一下雕塑师，我知道现在不是大兴土木的时候，所以只是在规划而已。”
“我记得有一个很擅长雕塑的……”
没用的家伙。
韩劭忽然说，后半句却被硬生生的吞下去了。
“是啊，之前流落到这里的一小波流民，他们其中有一位是雕塑大师呢。”韩劭说的迟疑，似乎只是单纯没想起来是谁，陆澄也没在意，笑着说，“也给他们安排点工作，做一下城镇美化之类的。”
我说的不是他。
韩劭在心里想，但偏偏他想不起来自己说的人是谁，只是隐约有一个这样的印象，便没有再提，低头看了眼跟着自己的阿拉斯加。
连这只狗也是，不懂那时候为什么会把它带回来，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怜悯之心一样。
事实上韩劭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而这只狗偏偏成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看着让人心烦，却总是——
——算了，留下它吧。
不知道是第几次产生这个念头，韩劭微微收紧手上的链子，带着阿拉斯加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