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醋海生波
展昭怔住了。
他朝白玉堂看过去,目之所及是一双暗夜也掩盖不住的热诚而明亮的眼睛。
“白兄找我有事?”
“……”
可这老鼠今晚的表现却很有些反常,全然不复往日快言快语的直爽。
展昭便愈发疑惑,追问道:“方才酒席宴上还好好的,莫非夜间突然出了什么事?”
白玉堂半晌没答话,其实是心里正飞快地盘算该如何应对。若是实话实说——我怕你喝多了不舒服所以去你帐中探望结果发现你没在很不放心于是找人打听才知道你去了戚少商大帐于是更不放心就一直在这里等你——这么说也未免……太没面子了!
——大名鼎鼎笑傲江湖风流天下的锦毛鼠白玉堂,大半夜不睡觉傻傻地蹲守在别人的帐外一个多时辰,竟是因为不放心那只被自己视为“死敌”的臭猫,若是传扬出去,白爷爷这一世英名岂不尽付流水?若被这猫知晓,日后还如何能够继续戏弄他、耍他玩?
一念及此,白玉堂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用展昭的话反问回去:“方才酒席宴上还好好的,这么晚了你又去戚少商帐中莫非突然出了什么事?”
他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的表现相当机智且自然,所以完全没有觉察出自己的语气有那么一点点像失宠的怨妇。
所幸展小猫是位正直单纯的良善青年,没有老鼠这么多阴险狡诈的花花肠子,一听他问、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戚大哥找我详细询问了案情,这些事方才当着几位寨主的面不好多说。”
果然如此,如己所料,白玉堂不免松了口气。可几乎是同时间,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你叫他什么?”一双桃花眼不自觉瞪得滚圆,“戚……大哥?”
展昭丝毫不疑有他,很认真地解释道:“是啊,戚寨主年长我十岁,可不是该叫大哥么。”
听了这句话,白玉堂顿时感到胃酸更厉害了,简直翻江倒海。
——今日才刚刚相识,竟就改口叫上“大哥”了?我与你结识这么久,虽不是经常见面,怎么说也比那姓戚的熟识得多,可时至今日你还是称呼我为“白兄”!
他们二人的年纪本就相仿,所以“白兄”这两个字透露出的是浓浓的礼貌与客套,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沉默而固执地拦在展昭与他中间。
而“戚大哥”三个字,却是怎么念怎么亲近,怎么读怎么窝心。
白玉堂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只是因为在黑夜里,黑脸看不太出来。
“看来你们相谈甚欢。”他双手抱臂于胸前,冷冷地甩出一句话。
展昭仍是认真地点头道:“戚大哥虽不为官,但闯荡江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方才提示了我许多需要留意的地方,确实受益匪浅。”
白玉堂越听越不是滋味。对于戚少商的年纪与阅历,纵使心中再有一千一万个不服,却是他不得不面对且永远无法超越的残酷事实。
有生以来第一次,白五爷厌恶自己只有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怎么就不能多活上一些年?怎么就只是卢家庄的“五员外”而不是整个陷空岛的“岛主”?
是不是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武林第一寨”的大当家比下去?
他一向心高气傲,误以为自己此时此刻的“难受”只是对戚少商资历与成就的不服气。
“我困了,回去休息了。”再也不想从展昭口中听到任何称赞戚少商的话,他倏然转身,脚步匆匆,逃也似地离开。
展昭不解地望着白玉堂远去的背影,有些茫然,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那只老鼠带偏了,原本想问他等自己有什么事,可直到他走了还是不知道!
翌日清晨,展昭起床后被连云寨的弟子引领去用早饭,刚一进帐,就听到戚少商问他:“白兄弟不辞而别,你可知是为什么?”
“什么?”展昭吃了一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戚少商道:“听说天还没亮就下山去了。”
展昭愣在原地,第一个反应是自责——都怪自己昨夜没有好好询问他,那么明显的反常,肯定是有事发生啊!
莫不是陷空岛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严重不严重?
需不需要帮忙?
……
他的心有些乱。
不管白玉堂是有意或是无意得知开封府遭难一事,他都第一时间赶来相助自己,这种仗义,这份心意,虽然口头不说,心中却是感动的。
可如今换对方遇到急事、难事,昨夜等了自己那么久,应该就是想告知、想商量,可自己却并未上心,只顾着聊些有的没的闲话,难怪最后他要失望地离开。
将心比心,展昭觉得很对不住白玉堂。
他想即刻追随他同去,纵有天大的事,也共同面对,相互支撑。
就像那个闪电惊雷的魇夜,他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就像将计就计冒险闯进连云寨,龙潭虎穴,他都有他在一起。
他本该如此。他很想如此。
可是他不能冲动。
包大人还受困于天牢,庞太师与傅丞相还虎视眈眈,皇上容他破案的时间只有短短一月,饶是他再马不停蹄、昼夜兼程,眼下也已过去了七日,案子还没有明显的头绪。
情势紧迫,他实在无暇他顾,分身乏术。
可一想到辜负了白玉堂,心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戚少商眼瞅着面前的蓝衣青年,剑眉紧蹙,薄唇紧抿,脸色阵红阵白,端的是五彩纷呈,不禁淡淡一笑。
“展兄弟不必如此,他这一路下山,即便上了官道,沿途都有本寨的明卡暗卡,若想拦他回来,我传令下去即可。”
展昭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拦就不必了,他恐有急事才会不告而别。若是方便,戚大哥可否请哨卡的兄弟帮我问他一句——此去何处、所为何事?多谢!”
“好,没问题。”戚少商说着向阮明正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转身走出大帐,应是传令去了。
展昭于是深吸一口气,默默敛起心神,告诫自己暂时不要去想白玉堂了,朝戚少商拱手道:“戚大哥,我想今日去案发地看一看现场有无线索留下。”
“我也正有此意,”戚少商微笑道,“待用过早饭我陪你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白玉堂夜间赌气返回自己帐中,合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戚少商……九现神龙……哼!有什么了不起!”他磨着牙根,恶狠狠地念叨,越想越气,越想越受不了,腾地一下坐起身,简直一刻都不想再呆在这人的地盘上了。
“可恶的展小猫,你既觉得戚大哥好,那你就找他去罢,白爷爷本来就懒得管你的破事!”几步冲到门口,猛地掀开帐帘,接下来就应该是噙一抹不屑一顾的冷笑扬长而去、潇洒离场。
可惜,最后终是忍不住骂道:“你这该死的臭猫,忘恩负义,趋炎附势,冷血无情,见异思迁!”
——这都用的什么虎狼之词?
心比天高、我行我素的锦毛鼠就这样负气下山,存心不告而别。
当然,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偷偷藏着小小心机,他想看看那猫发现他不见后、会不会急着追来寻他。
他不是没发现连云寨的卡子,故意放缓脚步、大摇大摆、气势非凡地经过,唯恐不被看见。
可直到下到山脚,既没人阻拦询问,展昭更是没有追来。
白五爷的面子就这样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好你个臭猫,当真如此绝情?”他气得咬牙切齿,“白爷爷走了,展小猫也不找,连云寨也不问,分明就不把白爷爷当回事,简直欺人太甚!”
堂堂锦毛鼠何时受过这种冷遇?恨不得立刻施展轻功一去数丈再也不回头。
可关键时刻,他气得头昏脑胀的混乱意识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清明。
——若真这样走了,岂不是等于主动把猫儿留给了戚少商?
——那厮已答应要帮展昭破案,那他俩岂不是会相处很久?
想到这里,饶是盛夏时节,白玉堂仍是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这怎么可以?
这绝不可以!
才一天相处,就叫上大哥了,假以时日,还不知会怎样!
更重要的是,自己若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岂不是不战自败、自动放弃?
笑话,白爷爷怕过谁?
可如今已然走到了山下,再腆着脸返回去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他收拾起稀碎的自尊与骄傲,一屁股坐在道旁的一块石头上,犹如被主人抛弃却在原地执着等候的小狗。
——我就不信你这臭猫一直不下山!
小狗忿忿地想着。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小狗就支棱起耳朵,听到山道上有马蹄声纷至沓来。
听声音,至少奔来五六匹马。
他立时正襟端坐,目不斜视。
马蹄声愈来愈近。
直至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伴着惊愕响起:“白兄,你怎么在这里?”
他才不紧不慢地回头,佯装无事发生般镇定回应:“我想尽早去案发现场探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是他方才已经琢磨好的说辞。
话音未落,就看到展昭回眸望向戚少商,似有困惑。
“戚大哥,这是……”
坐在马上的戚少商勾起了唇角,笑道:“展兄弟既有话想问白兄弟,我想还是亲自问比较好。”
白玉堂不明所以,但从这对话中听出二人之间似有秘密,尤其是“白兄”与“戚大哥”同时出现如同火上浇油,不由地拧起眉头、紧盯戚少商口气不善:“什么意思?”
跟在戚少商马后的阮明正此时轻哼一声:“大当家早就料到白五爷不会走的,所以并未让卡子传话,这不,连马都给您牵来了。”
白玉堂向后一看,穆鸠平手里果然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马上无人。
展昭很有些无奈:“白兄既想去案发地,怎地不跟我们说?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
白老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原来你知道我不辞而别,那你怎么不赶快下来追我?还敢说“我们”?谁跟你是“我们”?!
胸中翻腾起惊涛骇浪,他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对戚少商出手。
“我倒有心说,可哪有机会?你们那么忙!”他冷笑道。
展昭一怔,实在无法理解这只老鼠自昨晚反常之后、一大清早的又在发什么疯?
而这一切尽数落在戚少商眼中,却加深了唇边的笑意。
“有什么话路上说罢,我们尽快赶去案发地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