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怎么了？”已经睡醒的爷爷坐在了桌边，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垂在膝盖上。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只攥着拐杖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在微微颤抖着。

他似乎极度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但他的身体总是会因为粗重的呼吸声和时不时的猛烈咳嗽声而颤抖着，并且坐在长条板凳上有时候不太稳，如果一个不注意也许就后仰过去了。

许衍已经劝说过他了，但是爷爷说他想看一看外面的雪景，于是许衍只能默许爷爷在堂屋里坐一会。

许衍在看外面的那个人的同时，还是会时不时关注着爷爷有没有坐稳。

爷爷的膝盖上垫了一条磨损得非常厉害，但是一眼看上去，洗得很干净的毯子，毯子整整齐齐得叠着，搭在爷爷的双膝上，上面放着一个裹着毛巾的热水袋。

热水袋是刚刚许衍塞给爷爷的。在这种寒冷的冬天，爷爷极其容易双膝酸痛，而这种痛苦不是那种一下子的剧烈痛苦，而是像是在用一个很钝的锉刀不断得一上一下地磨动着，从内里的骨头开始磨动，直到整个骨头都磨碎了，然后一下一下磨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血肉，那种不可言说的绵绵不绝的钝痛之意在这严寒的冬日无处可避。

所以许衍只能给爷爷膝盖上放上一个热水袋来缓解疼痛，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是好歹可以暖一暖膝盖。

屋内很安静，爷爷粗重的喘息声就显得格外的明显，但是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在两人之间隐隐生成，两个坐在屋子内的人都在看着外面院子内的身影。

爷爷瞧着蹲在屋子外面，还窸窸窣窣动个不停的身影，问道：“他怎么了？想家了？”说完之后还忍不住重重地喘息了两声，冰冷的空气被吸入敏感的喉管，生理性的反应让爷爷整个背部都忍不住弓了起来。

许衍站起身来，把一直捂在自己双手间的搪瓷杯递给了爷爷，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爷爷的后背，随后又掖了掖毯子。待爷爷喝了一口水之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有伤心事情了吧。”许衍看着雪堆中的顾凯，回复道。

“他昨晚回来的吗？”爷爷又问道。

“嗯，昨天半夜到的。”

“大半夜哪来的车。”

“他走回来的。”

是啊，大半夜哪来的车。这个傻子是走回来的，他是从茫茫夜色中走回来的，走回来的时候几乎整个裤子都湿掉了，裤子湿哒哒地紧贴着皮肤，寒风一吹，整个人都在打着颤。

从镇上到村子里的路很长，中间还有一条小河，如果不走水路的话则需要绕上很长一条山路，所以如果要赶时间，渡水可以节约将近一个小时的脚程。

那条河其实也不深，夏天的话会有很多孩子在里面捞鱼摸虾。

如果给成年人走的话水位可能堪堪到达膝盖的部位，但是给这种还未成年的孩子渡过的话，可能就稍微有一些困难。

不仅是因为冬日寒冷的河水让人的衣服吃了水无法使力，而且在深夜的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总是会让人产生幻觉，一步没走稳就可能摔一个大跤。

而那天站在门口的顾凯，不断地打着冷颤，膝盖部位以下的裤子上也明显有泥土洗礼过的痕迹，只站了没多久，鞋子附近就积了一个小水洼。

他怕许衍发现，所以给许衍递完东西便匆匆走了，回家还特意洗了一个澡，但是，怕是洗的时候那水也不是很热的水。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黑暗的夜晚，许衍却看的一清二楚。

他看见了顾凯凹陷的眼睛，他看到了顾凯嘴上翘起的死皮，他看到了顾凯肘关节磨损严重的衣服，他看到了顾凯膝盖头沾染的污泥，他看到了鞋子边上反着光的小水洼，同时他也看见了顾凯那一瞬间眼里迸发出来的欣喜和一种让许衍难以琢磨的情绪。

那个情绪隐藏的很快，就出现了那么一秒，随后便刻意被隐藏了起来，但是许衍还是捕捉到了，可他却难以理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

“傻子。”许衍想到这儿，忍不住心里酸涩了起来，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奔向他，照亮他。

而许衍口中的那个傻子此时非常羞窘，还忍不住地懊恼。他也不知道他刚刚哭个什么劲儿，但是在那一刻他就是忍不住了。

其实现在他回想起来，真的只是一个小事，但在那一刻，顾凯却觉得自己在这种小事上都能够让许衍操心，他明明重生回来是想要帮助许衍，想要照顾许衍的，但自己却因为一点点小事还要被许衍照顾，还要许衍操心他。

那一刻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觉得即使重新来过，他也没有本事将这个他想要保护的人保护得好好的，不让他受任何一丝伤害。

那一刻的绝望和伤心之意瞬间掀翻了顾凯脑海中的一切，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又回想起来了以前的一幕幕，大雨的夜晚中给他打伞的许衍，绝望窒息时给他红薯的许衍，痛苦难耐时呜咽不想发出哭声的许衍，阳光下又朝他走来、朝他微笑的许衍，上一世这一世不断交杂的记忆中的许衍，都是对他好，都是照顾着他的。

但是他呢？

他总是让他操心，他总是逃避，他总是不敢面对，直至无法再面对。

但是。

他还是想看到那个人，想看到那张脸，想看到那个不愿屈服于黑暗的向日葵再次抬起骄傲的头颅。

他想看到鲜活的他，想看到鲜活的他再次对他笑，想看到鲜活的他一直对他笑。

顾凯站了起来，看着自己面前的三个小小的雪堆子，满意地笑了。

随后转身进了屋内。

而他的身后，那三个雪堆子屹立在茫茫雪海之中，一个小雪人左手边插了一个小小的枯枝，就像是在拄着拐杖一般，一个小雪人干干瘦瘦的，但是脸部有一个用干稻草摆成的笑脸，而还有一个雪人，大大的身躯，站在这这两人雪人的后面，这个雪人没有什么太多的形状，但是远远看过去，那个雪人好像是将这两个小雪人纳在怀中，保护着这两个雪人。

外面的风又大了一些，雪花都随风开始在飘扬，时而慢慢悠悠飘荡，时而又急速的降落，天也更冷了。

但是当顾凯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到屋内的两个人都在看着他，外面是冷的，但是有人在看着他，有人在等着他。

于是，心热了。

“新年好啊，爷爷。”顾凯笑着朝着屋内打了个招呼。

“小许老师你也新年好。”

此时正大年初一，许家只有三个人，但是却格外温馨。

外面，孩童的叫唤声，大人的说话声熙熙攘攘，偶尔的鞭炮声伴随着被惊到的狗叫，道“新年好”的声音似乎都能够通过关上的院门传了进来，在这个日子，走街串门遇到人的时候，大家都会道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好。

一切都喜气洋洋的。

新的一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