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外卖时，玟窝在沙发里打盹，本南躺在床上睡着了。

闹钟喊醒了她们，玟的手机上有个七点钟，不知作何用途的闹钟。

“起床，起床。”

玟摇晃半梦半醒的本南，“去卫生间洗把脸。”她扶着迷糊困倦的本南，带她到二楼洗手间。

本南一路上是被推着走的，她看见镜子前熟悉的香水瓶，伸手拿过来放在眼前晃了晃，“Serge Lutens Fourreau Noir？”

“是的，你要喷点吗？这款香水我闻着还可以。”

“我很少在你身上闻到香水味，你手腕上的那块表呢？”

“平时我没有戴表的习惯。”玟举起自己的手臂，“香水和表都是为了客户准备的，有的客户只跟它们聊天谈生意。”

“我以前以为你只是个作家。”

“社会是作家最好的老师。”

“可是现在有很多脱离现实却十分卖座的作品。”

“你想和我讨论这个话题？我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为此彻夜难眠，但我们能边吃晚饭边聊吗？我不想饿着肚子说话。”

吃晚餐时，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注意力始终在菜品上，她吃饭时一言不发，本南好几次想开口，却被玟的眼神堵了回去，玟的眼神告诉她，她现在只想好好吃饭，不要在这个时候谈论任何和吃饭无关的事。

吃过饭，两人在街上散步，她又恢复了洒脱活泼的举止。

“我讨厌人们把任何场合都变成说话的地方，要想对健康有益，必须得安静地吃饭，所以我刚才没说话，你想和我聊什么来着？”

本南重复了一遍两人在二楼卫生间的对话，她发现玟听的时候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仿佛是第一次知道。

“这个么，我举个例子好了，你以前喜不喜欢看富人谈恋爱这类题材的小说和电视剧？”

“那会我对这个可着迷了，顶尖富人和纯真女孩的恋爱。”

玟抿嘴微笑，说:

“我当初也很喜欢看，后来发现这是对无法体验的生活或者对高阶层的渴望和向往透过文字和影视产生的旖旎幻想令我们愉悦，富人永远是极少数，所以对大多数而言，他们的存在令人着迷，如果把两者割裂开来，不蒙上爱情的面纱，那么他们的存在又令人嫉妒，着迷和嫉妒往往能激起人们的热情。”

玟继续说，“满足了幻想，愉悦了感官，刺激了大脑，任何作品只要达到这三点，就能卖座几千年，只不过，看完之后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迷茫空乏感紧紧抓住你，你对以后的生活产生了过高的期望，一旦未来没有满足你的期望，你就会越加沉溺依赖于那些东西，对现实也更加失望。”

“你是说这些作品会把部分人幸福的阈值提高，他们将越来越不适应眼前的生活。”

“是的，但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那些小说也有存在的意义，我上初中有段时间天天熬夜看，确实从中收获了不少乐趣，只是别当真，不是所有人出个门就能遇见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超级富二代，把小说的遭遇代进现实的命运才悲哀哩。”

本南停下脚步，看向玟。

玟回过头，“怎么了？”

“你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吗？有时我觉得你好像对任何事都一副了解看透的样子，你冷静，理智，像个局外人，这样的你对爱情这种无法冷静理智的事很难有期待吧。”

“会不会有期待，取决于对象是谁，而且我才二十七岁，你说得我像七十二岁。”

那我注定是个无法让你产生期待的人，本南想，我胆小懦弱、自欺欺人，和你这么不相配，甚至我目前还需要依靠少量特效药物稳定精神状态，而你有能够独立支持自己生活的坚韧精神，假如那些欺凌没有毁掉我的尊严、荣誉、自信……我想我会勇敢拥抱你，我会在初见的那一天回握住你的手，而不是一动不动。

本南心乱如麻，玟抓住自己的手腕，温热的手指慢慢从手腕处摩挲滑下，这一举动让本南心中和脸上猛然绽放出羞赧的火花，晚风吹拂微醉的脸颊，汽车斜长的影子掠过一个又一个路灯。

“找另一半又不是在找另一个自己。”玟的目光停留在本南的鼻尖。本南被两人之间的氛围灼烧到不能呼吸。

本南扭过头，轻轻挣开手，回去的一路上，她们没有看彼此，两人沉默地走在热闹的街市，用眼角的余光将对方描摹了千遍，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中转过几个弯，来到萨姆夫人家所在的街道，本南拿出钥匙打开大门，当门锁咣当作响，她听见玟在身后叹气，这个人应该对自己的怯懦自卑很失望，为什么今天萨姆姑姑不在家，要是她在家，哪怕是坐在沙发上唠唠叨叨，也胜过眼前尴尬的境地，至少她们今晚是不会再讲一句话了。

没错，玟在进了客厅后径直上了二楼，她拿了睡袍去卫生间洗漱，本南坐在楼下看电视，从始至终她也没向楼下投去一个眼神，本南认为这是自己“罪有应得”，她总在逃避，哪怕是普通朋友之间，也不能用这种态度和举止回应玟的好意。

希望明天能和玟有聊天的机会，她会透露一点自己的心事，在病好之前想起那些事对健康无益，可她就是想说一些。

但接下来几天，她们再没有这样放松聊天的机会，有不少客人专挑晚上登门造访，他们待在玟的房间，本南有时也会在场，她喜欢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聊天说地，讲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传说和故事。

客人里面有的中文说得非常快，还掺杂方言，本南听不懂，于是她把关注点放在人身上——玟坐在书桌后面，一条胳膊放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向右微倾，头稍微低着，近在咫尺的台灯像支精巧的画笔，清晰地勾勒出她的下颚线和眉眼，玟说话的音调不高，也不爱主动发言，通常是别人在长篇大论，当他们互相争执需要玟的意见时，她才说上几句。

等玟掌握谈话的主导权，以一种明朗轻快的语调开始讲述，那些人便安安静静地听着，面带微笑，甚至一动不动的看她，玟的视线可以在说话的同时照顾到在场所有的人，这是项不容易掌握的社交技巧，不会把控自己说话节奏和感情起伏的人很难做到这一点，而她运用的炉火纯青。

“贫穷更像人的影子，夜晚时藏在我们的身体里伺机而动，天一亮它就出现。”

“万一是阴天、雨天、下雪天呢？”有个本南至今记不清名字的客人问道。

“那更惨了，到时候你会发现这玩意变成了乌云、雨滴、雪花，无处不在，密密麻麻，让你更加喘不过气，晴天至少还好点，虽然也好不到哪去。”

“我对富人更向往文明世界的观点持保留意见，依我看，分明是穷人更向往文明世界，而富人常常喜欢落后的地方。”

“我最近看了你推荐的《巴霍巴利王》和《日月精忠》两部电影……”

她语出惊人，巧言善辩，本南最喜欢倾听状态下的玟，她看着玟的侧脸，几乎是凝视，内心思绪万千——

为何她的眼眸沉静如水又汹涌如潮，犹如冰面下湍急的暗流，让自己想起了一道小时候爱吃的甜品——八宝芋泥。

想得到品尝的许可，想感受藏在内里的灼热……每当我看入神，感受到我目光的她有时会以一种‘你是否无法明白我们在说什么’的眼神看看自己，她居然把自己的目光解读为无知的茫然求救了，唉，甚至特地用英语解释了几个她认为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中文词句。

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实际上空空如也，寸草不生。

想到这，有时睡觉前还忍不住偷偷蒙在被子里笑出声，但是笑意消散后覆上心头的是意料之中的酸楚和痛苦，我希望她读出另一层含义，又不希望她洞彻我的心扉，我远离她是因为我想靠近，我待她冷淡是因为我心潮澎湃，我故作无视是因为我难以克制，我不言喜欢是因为我爱之弥深……

再想下去就是深渊，本南回到现实，她闭上眼睛，感到害怕，玟太敏锐，她和自己一样而且又是作家，她知道眼神的泄密，表情的自白，动作的坦诚，万一玟发现，要是觉得恶心，觉得受到背叛，她会不会离开，永远消失？她没有继续留在这的理由，她厌恶麻烦，厌恶徒增烦恼的琐事，本南不想被玟厌恶，更不想成为她避之不及的麻烦。

仿佛坠落在厚厚的海绵上，同时感受到柔软和失重，本南快速整理好情绪，抬头，发现玟正看着她。

“是不是有点累了？”

本南回答说还好，众人的眼神一下聚集到本南这，本南的脸泛起红晕。

“本南的作息向来很规律。”玟对客人们解释。

“那早点睡觉去吧。”

“年轻人就该早睡觉。”

顷刻间，因为她的短短一句话，客人眼神带来的压力消失的无影无踪。

“晚安。”她对众人说道。

客人们也纷纷对她道晚安。

玟从书桌后绕出来给她开门。

“晚安。”门开了半边，本南走出去。

当门即将关上，玟背对书房里的灯光和人影，嘴唇动了几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祝好梦，本南，我有没有忘记说你今天很漂亮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