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南觉得一切都是梦。

看着眼前的血迹和进进出出，神色紧张的医护人员，惊慌失措、探头探脑的街坊，她觉得一切如梦般虚幻空洞。

半小时前，这里发生一起争执，她们返回曼谷后短短十几分钟，在萨姆夫人家蕊思高用一尊石膏像砸破了玟的后脑，两人撕扯在一块，蕊思高看起来更狼狈，她未着寸缕，当医护警察赶到现场，玟一度恢复意识，她喊道——

给她披上衣服!披上衣服!

叫了两声，玟就不省人事，如今还在抢救。

争执的起因旁人一头雾水，因为从沙美岛回来后，唐帕邀请她们去喝酒，盛情难却，况且那家酒吧的氛围不错，没有多余秽乱的东西，驻唱歌手一晚上都在卖力歌唱，酒吧的几盆绿植旁窝着两三只小猫，有英短和虎斑，酒水也不劣质，下酒菜别有风味。

惬意喝酒时，珠宝夫人接到电话，是素妲娜打过来的，说是蕊思高突然给玟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当时玟在她家处理一些公司财务方面的事，素妲娜放心不下，觉得事有蹊跷，后来拨打电话给玟无人接听，就转打给了珠宝夫人。

珠宝夫人想了想，决定让本南陪同自己去萨姆夫人家，等车驶进拐角，萨姆夫人家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看客。

二楼传来蕊思高又尖又高的声音，这凄厉的嘶吼声很快归于平静，窗户上的光晃了晃，有人把台灯打翻了，发出玻璃破碎和子弹击穿木板的炸裂声，围聚在周围的人无不吓一大跳，纷纷往后退，本南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冲进客厅，这一举动又引起惊呼和骚乱，珠宝夫人紧跟着，她报警打了急救，汗珠从她的发鬓处滑下，二楼的争斗声没有停止，珠宝夫人觉得自己每一步仿佛走在铁刺网上。

“我杀了我自己!我杀了我自己。

她跪坐在玟身边，手里举着雪白的雕像，本南推开半掩的门，蕊思高看向本南的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混浊，她吸嗨了，浓浓的牛奶味扑面而来，大量的□□让她整个人躁动不安，当蕊思高圆睁的眼睛移到本南脸上，扭曲的唇角以诡异的弧度咧开，一张惊恐憎恶的笑脸在灯光下闪了闪。

“为什么是你。”

她不明不白丢下这句话，嘴角泛着白沫，玟此刻在她的眼皮底下发出痛苦微弱的□□，蕊思高将茶刀的尖端对准起伏的喉管，珠宝夫人和本南不敢轻举妄动，那脆弱的皮肤只消被轻轻一划，沉重的生命立刻就烟消云散。

沉寂的氛围让蕊思高更加暴躁难耐，她盯着玟，忽而像野兽护食般把玟圈在怀里，脸上露出异常珍惜的表情，动作轻柔。

“你是未来的我。”说完，她宛如被人从后面用绳子套住脖子般朝地上倒去。

本南立刻冲上前，把蕊思高拖到卫生间，锁门，折断茶刀扔到窗外，做完这些事后她红着双眼跪到玟面前，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泪流不止。

珠宝夫人叠了条干净毛巾垫在玟脑后，用头巾把毛巾固定好。

“玟，玟，你能看见我吗？”珠宝夫人轻声喊道。

“……医生。”玟睁开眼睛，气若游丝。

“他们马上就来，答应我，别睡好吗？”

玟摇头的气力也没有，她闭上眼，神色痛苦。

本南走上前，看到新的血迹从玟的后脑处晕染开，宛如一株生长速度快进数十倍的地锦，玟躺在地毯上，面无血色，本南把手放在她心口，颤抖抖地吸了口气。

“玟，玟……别动，不能动。”玟开始因为失血烦躁不安，两人按着她的手脚，急切又无奈地安抚她的情绪。

在难熬的等待中，警察和救护车到了，他们把玟和蕊思高一同抬上救护车。

医院里，珠宝夫人和本南保持了一晚上的沉默。

“病人脱离危险了，病人家属什么时候能到？”

“目前已经在联系，因为在国外，立马赶飞机也要几个小时。”

本南坐在一旁看珠宝夫人和医生交涉，赤裸裸的现实为她的绝望又添了层未来的不安。

玟被推回病房，麻醉还没过去，她还在睡。

“回去休息吧。”珠宝夫人结束和医生的对话，她很疲惫，本南听出她耐着性子尽可能语气温和。

“好，注意休息。”

本南慢慢起身，僵硬的关节肌肉和医院凌晨时分的冰冷空寂让人十分不好受，她回头看了眼睡着的玟和坐在病床边假寐的珠宝夫人，心中无缘故燃起一簇火，痛苦而扭曲的高温升腾在她的喉管里，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吸入的氧气助燃这簇不断高蹿的火焰，她没去休息，而是找到了躲在洛克希大妈家的萨姆夫人，显然两人也一夜未睡，洛克希大妈的假牙放在盛着盐水的茶缸里，萨姆夫人头发凌乱地坐在沙发上，看来可以预知却无法证实的危机感快把她俩折磨疯了。

本南异常冷静，她惊讶于此刻自己的心平气和，把昨晚和凌晨发生的事告诉了神情呆滞的萨姆夫人，并且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这里的无能为力是指她不会受制于这对母女昔日的关爱和温暖而帮她们求情。

“蕊思高为什么会吸那种东西，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完蛋了，一切都完了。”萨姆夫人喃喃自语。

洛克希大妈抓住本南紧握的拳头，“玟还好吗？现在是谁陪在她身边？”

萨姆夫人眼中燃起希望。

“珠宝夫人，不过有位叫丹莱的女人现在也赶到了医院。”

萨姆夫人眼里的光像断线的风筝，啪嗒一声，她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恐惧和惶惑使她挤不出一点眼泪去哭哭女儿。

“邻居们都知道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本南疑惑又愤怒，她重重点头，毕竟这事闹得很大。

奇怪的是，洛克希大妈也不再说话，她看了眼面色灰败的萨姆夫人，颤巍巍地走向一间上锁的房间，她非常失望，站在门口，摸索了好一阵铜把手才转开锁，本南也想离开洛克希大妈家，她一刻不愿多呆，这里的空气浓稠的像面糊，让她想到了水刑，那种让人窒息而死的刑法。

“别坐在这里发呆了，萨姆表姑，你该去照顾蕊思高，要不然，她连个签字的亲属也没有。”

“你确定邻居……”

“是的，邻居们都看见了!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老是问邻居邻居，蕊思高现在还躺在急诊室，就差一点，她就被□□害死了!”

“死了也好，活着也是折磨。”

“什么？”

“我不想去照顾她，反正都是要坐牢的人，我去了又能怎样，让那些医院里的人知道她有个不负责任的妈吗？”

萨姆夫人摸出银行卡放在茶几上，站起身，“这是我最后一点积蓄，够治她身上那些病就治，要是不够，警察也不会让一个杀人犯死掉。”

“你又想逃去哪!”本南喊道，她从怔愣中清醒过来，“这不是欠债，是杀人!”

“你要逼死我？我养了个没出息的女儿，已经够丢人了，你现在逼我去医院，就是让我死，我会被人指指点点，我是个社会垃圾的老妈，我也是个社会垃圾，他们全知道了，我活不下去了。”

“你就为了你的脸面……”

“谁活着不是为了脸面。”

胡言乱语，本南气得浑身战栗，萨姆夫人继续说——

“你和她分开，不也是为了父母的脸面？要是不在乎这些，你和她早把话讲开了，玟也是!”

尖刻的声音倒在客厅地板上，“要是她有看上去那么洒脱，你们早可以爱得死去活来了。”

怒气一时间堵住本南的嘴，她忽然感觉昨天流的眼泪有点廉价，爱情在此刻也是廉价的，和萨姆夫人争执完全没意义，人难以扭转灵一个人的价值观，何况是支持她活了几十年的价值观，若是推翻它，相当于否决她大半辈子的生活，作为一个普通人，哪怕知错，也是要嘴硬到死。

“别把性质不同的事情混为一谈，”本南冷淡地说，“蕊思高眼下还在急救室，我会用你的钱替她付医药费，希望你明天能去医院。”

本南拿上银行卡，捏在手里，离开时洛克希大妈走出房间，“你也走吧，”她对萨姆夫人下了逐客令，脸上萦绕着一层忧愁，“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明天我要去看望蕊思高，她变成现在这样，你会没有一点责任？有很多事情你心知肚明，她原本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你那次逃跑，直接把她拉进地狱，你一味地找她要钱，活生生把一个人逼疯了，我不该成为你的帮凶，本来她和玟能好好相处，是你用一个母亲的身份摧毁了她，你逼蕊思高进了绝路，但凡她没那么孝顺，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是阿迪那个瘾君子毁了她，还有她老爸，欠债人是他们兄妹，当初我压根不知道他做了这笔生意，那个猪脑子随便转了转，偷偷瞒着我签合同，他亏了钱，我就必须没日没夜地打工还债，还要去照顾这个把自己弄中风的人，凭什么因为他的错，我就要活得像猪狗？凭什么我要背负他欠的债，当时我的处境，你没看见吗？棺材一样的隔间，响个不停的机器，做梦都在工作，一个月中暑五六次，咬着牙也要干，人都瘦脱相了，而他在家干什么，酗酒家暴，她妹妹在干什么，趁他死了，拿我的房子两头骗钱，吸够了就跳河死了，把债又留给我，我有时真想也一死了之，可我死了，谁来照顾蕊思高，现在依你们的说法又全是我的过错，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也有想逃避的时候。”

“算了，我跟死人较什么劲。”萨姆夫人愈说愈平静，“反正我不会去，随便你们怎么看待我，我不在乎这些，她是我的女儿，却不是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