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魏夫人摆架子,逗着萧显荣的一双孩儿,晾了杨筝足有一炷香的辰光。
杨筝只是静静站着,并不计较任何。
魏云意去的时候,没让婢子通传,他能看见杨筝在庭中罚站似的,魏夫人坐着,萧显荣抱着孩子也坐着。
萧显荣到底脸薄些,瞟过了杨筝,小声向魏夫人说道:“姑母,她来许久了。”
魏夫人停止逗孩子,但还是没让杨筝坐,她和萧显荣说:“你这位表嫂那是有天大的福气了,吴王说她眼睛生得像杨妃,好造化啊!”
“吴……吴王李恪?”
“不是他还有谁。”
“表嫂与吴王相熟?”
魏夫人切声发笑:“相熟什么,人家只把她当厨娘呢。”
萧显荣有几分尴尬地再看过了杨筝,她倒少见有如杨筝这样的姑娘,心气很沉得住,连着遭受羞辱,脸上还不愠不恼的。
不过,不愠不恼的人说话了:“阿姑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萧显荣又看了眼她的姑母,这位姑母真是将对大表兄这桩婚事的不满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别人家新妇子改口喊“娘”,她家只准喊“阿姑”。
魏夫人拢拢发髻,嘴上话语说得轻飘飘的:“哦,找你来,是想起吴王给了你一副金项圈,孩子用的,反正你也用不上,不如拿来送给显荣。”
萧显荣惊动不小,她可不敢这么抢天家赐的东西,她慌忙拉住魏夫人:“姑母,这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横竖她也没为我魏家生出个一男半女。”
“毕竟是吴王给表嫂的……”
魏夫人不理会,只管催杨筝:“还不快去拿来。”
没想到,杨筝不动如山。
杨筝淡淡地回应道:“阿姑,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给了你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都行。快去拿来。”
“我不拿。”
“你敢忤逆我?”
“另外纠正一下,那是杨妃娘娘送给我的。”
魏夫人怒容:“无论是谁给你的,你拿着就是没用的,快快取来送给显荣的孩儿!”
杨筝照旧不动,她看向萧显荣的孩子,一个抱在萧显荣自己怀里,一个抱在奶娘手里,两个孩子皆生得白白胖胖很讨喜,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想妥协:“敢问阿姑,就算我愿意割爱,金项圈又给谁呢?显荣表妹有一双孩子。”
“这不劳你费神,我自有定夺。”
“怎么定夺都是不公的,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魏夫人斥道:“什么寡什么君的,在我眼前拽什么文?宫里贵人好端端送来那般贵重的礼,你一个乡野村妇受得起吗?”
杨筝哑然失笑:“说到底,还是嫌弃我的出身?觉得纵有天好的东西我也不配拥有的对吗?”
“你配什么?你能嫁进我魏家来,就算是祖上八辈修了功德,就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此处待人嘴脸之尖酸刻薄,委实过分。
魏云意皱眉,他听不下去,大步走了过去:“娘的这些话,敢在兄长面前再说一遍吗?”
要死。
魏夫人打个哆嗦。
这些话倘若在魏君行面前说,那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魏云意笑着提点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出自孔子之言,可以解释为东西不怕少,但怕分得不公平。哎呀,真没想到,出身乡野的嫂嫂还读过高门女眷没读过的书,失敬了。”
这话是说给魏夫人听的,她知道。
魏夫人脸上虽臊热,但气势不肯低:“我们内眷说话,你一男子来插什么嘴?”
魏云意屈指敲敲头,一副可怜样子:“本来是有事来找娘的,但你方才说些那么凶的话,害我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别是在这里瞎扯。”魏夫人瞪他。
魏云意无所谓,他根本就不在意被揭穿:“娘在打那金项圈的主意吗?真就不合适。假若被杨淑妃知道,她脾气好不说什么,吴王呢?吴王和我们家关系日近一日,将来兄长有孩子了,吴王一问怎么不戴他母妃送的金项圈?是该说弄丢了,还是该说送人了?”
“她至今未有身孕,谁知道生孩子是何年月的事了?说不准到那时,杨妃和吴王早忘了有这码事了。”
“娘不是糊涂了吧?嫂嫂嫁与兄长才多久。”
魏夫人欲辩无言,不得不哑口。
萧显荣的孩子这时候哭起来,她轻声地哄着。
魏云意看萧显荣,语气很平,但话说得很重:“显荣,你不当来的,这里既非你的娘家,又非你的近亲。”
魏夫人尖叫:“你乱说什么!”
魏云意充耳不闻:“你看你一来,激得我娘快没了理智,连没生孩子这回事,都成了我兄长夫妇的罪过,但这种事怎么能急呢?欲速则不达,合该随缘的。”
萧显荣愣住了,继而生出羞赧来,她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凶了。
魏云意请杨筝:“我倒是有事要请教嫂嫂,此间无事就请移步吧。”
相比于继续留在这里等魏夫人羞辱,杨筝还是更愿意跟魏云意走,青天白日且院子间不断有人走动,他也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杨筝出了院子以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刻也不停。
路上偶遇见端茶送点心的婢子,皆避让在侧。
直到在无人的花_径_上,魏云意追上来拽住她。
杨筝恨恨挣脱:“你别以为我会谢你。”
“你难道不知,我可以将你从深渊里救出来,也可以推你回去?”
“你什么意思?你还想怎么样?”
魏云意欺近一步:“你日日折磨我的心,还问我想怎么样?”
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杨筝被逼得快要发疯。
她咬牙压住怯弱的泪意,忍无可忍地打了他一耳光:“你别忘记了,我已是你兄长的女人,是你的大嫂!”
魏云意懵了半瞬。
杨筝很快就从这一隅的花园里逃走了。
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颤抖。
“大嫂?呵……”
明明她是无情无义的,打他那么用力,但他在感受这痛的同时,还是会生出几许怜惜意,忐忑于她是否在害怕他。
春迟了,枝头残红委顿在茵茵绿草上。
魏云意心里深切知道,他也是来迟了的。
内院里,孩子渐渐不再哭了。
萧显荣自觉在这府里待着很尴尬,就说道:“姑母,我没什么脸面继续住下去了,这就叫人收拾了东西,午后就启程去城郊的姨母家,明早再动身回商洛的娘家去。”
说罢,就让乳母把一个孩子抱回房去,乳母就好与婢子们一起收拾行李。
魏夫人叹口气:“没想到家中两位郎君都这样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唉唉摇头叹着,魏夫人让闲杂人等退去,转身进里屋,过片刻后出来,塞给萧显荣一个乌木小匣子:“这是姑母的一点心意,你且带着防身。”
萧显荣打开,匣子里有一页纸,她拿起来看,匣子底下还有好些首饰,那页纸则是东城郊五亩永业田的田契,她慌忙推辞道:“这怎么好给我的,太贵重了!”
魏夫人按住她手,和蔼逗她怀里的小娃娃:“拿着吧,人经世事多了,方晓得娘家才是亲呢。”
半岁的小娃娃是会笑的,这叫魏夫人又徒添无端感触:“你本可以做我的儿媳……这要是我的亲孙该多好。”
世上多数人是爱财的。
萧显荣知道魏府的永业田是天子赐给勋功臣下的,也知道那些首饰是年轻的式样或许是杨筝的,但心里略做盘算,她选择将孩子往魏夫人的怀里送,更顺着对方的话往下接:“姑母待我胜似亲生,这难道不能算是姑母的亲孙吗?一家人不兴说见外话的。”
这日魏君行回府时辰稍晚,一进府就是用晚膳的时分了。
魏夫人懒懒拿起筷子:“吃吧。”
萧显荣不在。
魏君行迟疑:“不用再等了?”
霍姨娘看他没换衣裳,想他匆忙之间也许不知道萧显荣下午已经离开了,正要答话,可一瞥见魏夫人,涉及萧家的人事,霍姨娘又不大愿意多这个嘴。
魏云意看了看他的兄长:“这个家里没有客人了,客人去别处做客了。”
魏夫人不悦:“显荣不是外人,是自家人,再说她都走了,你嘴上别不饶人。”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不欢而散的。
入夜后,魏君行在院子里踱了会儿步,他等胭脂送完水出来后叫住她,问说:“白日里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胭脂回忆道:“老夫人将娘子叫去了。”
“何事?”
“不知道,娘子不说的。”
“那娘子回来以后有什么反应?可有生气?可有哭过?”
胭脂细细想过,摇头:“娘子很平静,大约是小郎君去得及时吧,我遇着小郎君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了,他说不用我管。不过……娘子回来,取下那金项圈看了半晌。”
金项圈?
萧显荣?
魏君行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他在月光下徘徊了片刻,望一眼屋内灯光,悄悄走出了院门去。
敲门声响起,魏夫人还以为是婢子送参汤来,当见到魏君行的时候,她感到很诧异,顿了顿,才说道:“进来坐吧。”
魏君行陪着喝了碗消食茶。
“你平素不来找我的。”
“只是想和母亲心平气和地聊聊。”
“聊什么?”
“该说的,其实都已经说过了。”
魏君行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再说什么重复的话了,只是如果大家在一个屋檐下过不顺意的话,那只有趁早分家一条路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