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杨筝回到雅室。
魏金陵要看胡旋舞,会作胡旋舞的舞姬进来了。
花冠彩衣,杨筝认得那身装扮,正是矮廊下私语教训幼弟的女子。
那女子眉目如画,容貌好生娇俏,身段婀娜,体态舒柔——听说她是翠庭里最善胡旋舞的。
弦鼓一声,双袖回旋。
胡旋舞需要优美的身姿,更需要强健的体魄,比之众软舞,胡旋舞疾烈多变,急速的起舞,像雪花,像蓬草,更像是无绝的旋风。
舞毕,魏金陵只知鼓掌惊叹了。
杨筝道:“我累了,回家吧。”
金陵该吃的东西吃到了,想看的舞也看到了,杨筝说要走,她立时就响应了,半点不含糊。
作胡旋舞的女子恭敬退站到一旁。
杨筝转头看看,想到矮檐下的那番话,不由得止步,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金玉镯子,给了那女子,却不说一句话。
饰物贵重不菲,女子惊诧,抬首欲言,客人已出得门去了……
魏金陵本也想学样,从身上摘下点什么送出去,那段胡旋舞实在是精妙绝伦,可她没一件是舍得的。
“哎呀,忘了!我们不是来找大哥哥的吗?”
快到翠庭的大门口了,魏金陵才想起这桩正经事,她叫另外两人稍待,自己则一股风似的跑去向院子里管事的打听了。
杨筝觉得这个丫头真是少根筋,她第一回来,若要找人、问事,推魏云意去是最好不过了。
——魏云意?!
这个名字一浮在脑海里,她骤然觉得背上毛毛的,惊回顾,但见那人面无波澜,一双沉墨的眸子正凝视她。
他讥诮开口:“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杨筝蹙眉:“你不用找话与我说。”
“这里的女子,色艺俱佳,但凡是个男人都爱极了。”
他话里话外在说,魏君行也是如此。
杨筝不是听不出来。
魏云意以为,她会拈酸吃醋,就算不形于颜色,心头也该扎着一根刺。
他或许很懂女人,擅长投其所爱,伪装成世间最好的情郎,但他不够懂杨筝。
杨筝送出去的那个镯子,不是因为拜服舞姬技艺超群,而是同为女子,可怜她们不得已要委身于此,学琴习艺,维持美丽容颜,都只为取悦客人。
“我不想和你逞口舌之利。”杨筝说道。
魏云意见她将目光投向别处去了,正待再言什么,忽闻有人喊他。
“二郎!”
转目望时,有两个人已到他跟前来了。
是今日府门前辞别的那两位友人中的一位,并一眼生的男子。
友人至前,先互相引荐了:“这位是升平坊魏家二郎云意,城里顶出挑的人物。这位是我表亲周放,极擅丹青的,今日过来画画。”
且认得杨筝,知他是魏云意的嫂嫂,同样客气见了礼。
那名“周放”的,于言语之间,立刻就晓得她是谁了:“你是南司魏将军的夫人?失礼,失礼。”
言毕,恭恭敬敬一拜。
友人哈哈大笑,解释道:“他一介书生,自小只会读死书的,胸中倒有一腔报国热血,对如魏将军那样的将才羡慕得不得了。”
杨筝浅笑回礼,道声不敢当。
友人接着问魏云意:“二郎,你那妹子没事了?”
魏云意笑答:“没事。”
“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我嫂嫂想看翠庭的奇花异草。”
友人了然,眨着眼促狭打趣道:“往日说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是放不下家中娇妻,一个是畏惧兄长的管束,去到酒局上总是束手束脚,今日偏又教我发现,你不止怕兄长,在嫂嫂面前也驯服得像绵羊。”
魏云意随他说嘴,并不反驳,以笑回应尔尔。
友人并未多打搅,见面寒暄过,领着表亲进园里去作画了。
魏云意喟叹:“幸好金陵此时不在,否则话要多说一箩筐。”
杨筝冷声嘲讽:“你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真是轻车熟路得很。”
“他方才有句话说错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忽然刻意欺近,杨筝下意识一退,耳朵就碰到了低垂的花枝。
退无可退。
杨筝怒视他,一双眼锐得像刀子。
她的刀子扎人能有多痛呢?魏云意一丝一毫不怕,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可不是绵羊,你若不乖觉,到了背人处,我会如猛兽一口吞吃了你。”
他的眼里有笑,嘴角带笑,说出的话却叫杨筝不寒而栗。
“气死我了!”
魏金陵气呼呼跑了回来。
魏云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大哥哥根本没来,”金陵掩嘴,自说自话道,“没来是好事啊,我怎么还生气呢?”
她就告诉等候的两人说,崔郡公是请了南司的将军来喝酒,管事人说没见魏将军,刚她循着管事人的指引偷偷去瞧过,魏君行确实不在。
杨筝神色沉沉:“本就不是来找他。”
魏金陵被杨筝推了一把,她看着对方疾步走了,愣愣问道:“嫂嫂怎么好像生气了?”
魏云意说:“当然要生气,她已说累了,你还让她在这里苦等一通。”
这日,魏君行归家时又是夜深。
胭脂去将炉上热着的汤送了来。
杞子煲生鱼汤,有安神之功。
魏君行坐下喝汤的时候,杨筝问他:“你今日没去翠庭吗?”
“怎么问这个?”
他舀了一勺汤,尝过,直道鲜美,勾得腹中饥饿,不由得伸手去拿面前碟中点心来吃。
且继续说道:“原本是要去的,今日崔郡公为着那所谓的‘救命之恩’,在翠庭设宴款待我们。哪有什么救命之恩,他那孩子顽皮落水,但自己已游到岸边了,大将军性子急,跳下去将人托举上来,我也就是在旁边接了一把。”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豆糕已下了肚。
杨筝看他还要拿,急忙阻止:“豆糕干碎,小心噎着。”
立即换了另一碟枣酥过来。
“那些人啊,就是喜欢攀扯交情罢了。”魏君行说道,“万幸之后有了一些急务,我借口没去。不过对方好歹是勋爵之身,大将军磨不开面子拒绝,还是被请去了。”
话到这时,他才恍然惊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翠庭?”
他回忆一番,也没遣人回来报过。
杨筝含笑:“金陵听说的。”
“从哪听来的?”
“我不知道。”
“这小鬼头倒是耳朵尖。”
魏君行再吃了一块糕点,用了大半碗热汤,提到翠庭,他亦有许多不满要说:“像翠庭、南庭之类的园子,美则美矣,去多了实在腻得慌。景是精心雕琢的景,酒不到喝醉别想离开,饭菜也就那么回事,远不如你做的可口。”
杨筝故意打趣:“但是,那园子里的美人很多。”
“费钱,很费钱。”
魏君行连连摆手,脸上更见苦色:“那些美人皆是人精,知道来园子里的非富即贵,大有油水可捞,纷纷依到你的身边来讨赏,或是瞧上你的物件,痴缠讨要。”
“不能不给?”
“当然也能不给,但在人前,总归要顾些面子。”
杨筝问道:“翠庭的歌舞又如何?”
“歌舞……”
“乐师们技艺精进,无不会的曲子。歌伎也都很好,有的还会唱扬州小调,清柔婉转,别有意趣。舞姬嘛,大部分是我前面说到的那样惯懂痴缠的美人,鲜少几位心高气傲,舞罢即去的。”
杨筝静言不语,听得认真。
魏君行感到奇怪,心中又暗有几分忐忑:“你怎么问起翠庭的事来了?是不是我去那里你不高兴?我虽说过再也不去,可总架不住……”
“我知道。”
人际交道里,尤其长安的贵家,习惯在各种楼园里设宴。
就算没有翠庭,还会有别的地方,什么红庭、紫庭的。
杨筝看魏君行面色焦急,柔柔地按住他双臂,摇头说道:“没事,我知你是晓得分寸的。”
魏君行提起的心就松落了,他握住杨筝的手,一时辗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长安做官,少不得种种应酬。
可调到外边去,武将所在之地,没什么讲究,恐待柔弱妻子不周。
杨筝被他握住手腕,倒是想起来要告诉他:“其实,我今日去过翠庭了,金陵闹着要看看座园子有什么好,小郎带她去,她就将我也拽上了。”
魏君行惊讶望她。
“吃了几道菜,看了惊鸿舞、绿腰舞那些。”
他听罢,顿时眉头皱起不悦:“云意怎么能带你们看绿腰舞……”
绿腰舞,此为女子独舞,本身是一支娟秀典雅的乐舞。
翠庭男客众多,来往有君子,也多庸人,后者嫌乐舞寡素,渐渐绿腰舞就变了味,重在细腰,更添魅惑风情。
杨筝不以为然:“绿腰舞轻盈柔美。”
魏君行忽而想起,翠庭献舞是看人的,小奴也会私下问客人有何忌讳,云意既然将金陵也带去了,必是会多加注意,暗自嘱咐一二,如此才放心了许多。
他连忙附和:“是,绿腰舞轻盈柔美。”
“最后有一人来作胡旋舞。”
“她的舞很妙,明快疾烈。”
“我喜欢她的舞,所以送了她一只金玉镯子。”
杨筝这样说,魏君行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转而还是笑开了:“我大约知道是谁,翠庭最善胡旋舞的是张娘子。千金难买你高兴,送就送了,回头我再为你物色一只新的镯子。”
她微恼:“我不是讨要新镯子。”
他就立刻连声赔不是:“是我,我见不得我家娘子手腕上光秃秃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保管找一只更漂亮的。”
话语之间,不知何时的事,盅里的汤已经见底。
杨筝注意到时不免愣了一愣,惊疑问道:“你是不是没用晚饭?”
魏君行不好意思笑道,忙忘了。
杨筝即起身要去给他做点吃的。
夜已深了,他舍不得她这般操劳,急忙地阻拦了她:“有这汤和糕饼已经足够,我再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