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乃洛阳城里有名的大户，顾家二老家财万贯，可前后生了六个子女，却不知是何缘故，其中四个全都幼年夭折，唯一长大的一个儿子，从娘胎里出来便少了一个耳朵，自小身体孱弱，长到十一岁时也病死了。

如此这般，二老膝下便只有一个女儿——顾颜子，平平安安长到了出嫁的年纪。是以他们对女儿十分疼爱，真叫视若掌上明珠，要星摘星、要月捧月，一点委屈都不曾受。

顾颜子打小便骄纵，因被家里惯着，做事从不计较后果，只看眼前高兴。长大后，就连爷娘都拿她没办法，凡是她打定的主意，到最后就只能依了她。原本爷娘是要给她指一门婚事的，可她眼光独到，哪家才俊都没瞧上眼，这么一耽误，眼看过了出嫁的年纪，还没遇着心上人，家里便有些急了。

刘仲庭是个在文墨店替人抄书谋生的学生，人长得端正，也有学识，但苦于家境不好，无人举荐，没法子去参考科举，只能留在洛阳赚点小钱度日。能来文墨店的客人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因缘际会之下，他通过顾家的表亲结识了顾颜子。

二人暗生情愫，很快便私定了终生，顾颜子更是对刘仲庭情根深种，向爷娘说：“颜儿此生非他不嫁！”

二老一向宠溺她，见那刘仲庭虽出身贫寒，但品貌尚佳，便商量着要他入赘。刘仲庭虽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了这门亲事。二老只当自家有了个儿子，婚事一过，就开始让他帮着打理起了家里的田产、生意，还带他结识权贵，打算之后有了亲孙，便预备着将来送孩子去走仕途。

谁想到顾颜子夫妇婚后多年无所出，大夫看过，说是顾颜子身体有缺，怕是极难有孕。这下二老的指望落空，终日以泪洗面，身子慢慢不大好了。顾颜子为此也气，觉得自己不争气，可面子上又过不去，不愿让刘仲庭再纳一房妾室。

刘仲庭看上去对她体贴入微，还时常劝着她说不必介怀，可其实心底里，也对自己不能有个孩子这事颇有微词，始终觉得这是他心上的一个坎。

有一年，顾颜子带着二老回乡下避暑，顺道探亲解闷，想着二老心情好些，身子也能利落些。三人刚离家没两天，刘仲庭就呼朋唤友来家中小聚。一群人喝醉了酒，下人伺候他们歇息。

平日伺候顾颜子梳洗的丫鬟名叫时欢欢，样貌在一众丫鬟之中极为出挑。刘仲庭早对她有所贪图，趁着酒后胆气壮，叫她来伺候自己就寝，又一时邪念，强要了时欢欢。时欢欢惊恐非常，刘仲庭却哄骗她不要声张，还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给她名分，这才将她安抚住了。

顾颜子一家回来后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刘仲庭对他们也都还跟从前一样，但私底下一有机会，他就会去找时欢欢私会。时欢欢被他的甜言蜜语唬得晕头转向，竟也真瞒着顾颜子，一直与他往来。

直到入冬前，时欢欢忽然身体不适，请了府上的郎中问诊，结果被号出了喜脉。这下她慌了神，连忙告诉了刘仲庭。刘仲庭原本是很欣喜，可想到顾颜子的脾气和顾家二老的为人，又觉得此事不能张扬，便立刻安排管家，张罗着把时欢欢以年纪大了为由，嫁给了自家乡下的一名部曲，人称“跛子匡”。

时欢欢虽不愿与他分离，但更不想他在中间为难，只好照他说的，嫁给了从没见过面的跛子匡。

跛子匡是在替顾家做活儿时摔坏了腿，才被送回老家去种地的。他为人忠厚本分，对时欢欢照顾非常。时欢欢虽对样貌丑陋的跛子匡有些反感，但她本性不坏、心思也简单，二人相处下来还算和睦。

八个月后，时欢欢生下了一个女孩。跛子匡很高兴，说想给女儿取名一个“静”字，是问过村里老人的，是个上佳的名。可时欢欢却说：“不好，俗气了。叫‘清歌’吧，让跟着我姓。”

其实她哪里念过书、又哪里明白什么“雅”、“俗”？

不过是因为刘仲庭跟她说过：“轻体柔声，清歌妙舞——若是个女儿，就起名叫清歌；是个男儿，就叫清辉，都是好寓意，补上我五行缺水的亏。”二人相依偎着，他一腔柔情似水，“欢儿，你等我几年，我一定会想法把你们母子接回来……”

时清歌出生后，刘仲庭一次都没来看过，只是隔三岔五派心腹管家送财帛来给跛子匡，并时不时让人带句隐晦的口信，叫时欢欢耐心等着。

时清歌两岁的时候，顾家老丈人过世，丈母娘忧思过度也病倒了，顾颜子回娘家去照应些日子，这下刘仲庭完全接手了顾家的家产。妻子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更是在心底盘算着，该在何时接回自己的女儿。

又过了一年，他彻底在洛阳城站稳了脚跟——如今的顾家不过是明面上的姓“顾”，内里已经完全改姓了“刘”。顾母眼看命不久矣，顾颜子三不五时便回大宅去探望，这边刘仲庭便立刻安排了人去乡下接回时欢欢母女。

他派去的人直接扔给了跛子匡一大笔钱，强行带着时欢欢和时清歌走了。跛子匡舍不得照顾了两年多的女儿，愣是一瘸一拐跟着跑出了好几里地，结果回来的路上太累闪了腰，自那之后半年，便也一命呜呼了。

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刘仲庭也没给时清歌改姓，对外只说顾颜子见时欢欢带个孩子可怜，才做主将她纳进门来的。

顾颜子是回家后才知道这对母女的事，自然是大发雷霆，可她能够仰仗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又病卧在榻，此时她才发觉，原来家中已经没几个真正的顾家人了。

刘仲庭没跟她红脸，只是一脸无奈地说：“我刘仲庭可以不要脸面，顾家能不要么？好歹是洛阳城里的大户人家，这事要闹大了，只会让你脸上无光。毕竟歌儿是我的女儿，当年的事算我做错了，可我不能让她养在别人家、再叫别的男人一声‘阿爷’……”

见发疯无用，顾颜子只好咬牙吞下了满嘴的苦。可她只记恨了刘仲庭几天，便把气转而撒在了那个“狐媚惑主”的丫鬟身上。

她不待见时欢欢母女，便让手下人给她们处处使绊子，不仅让母女俩缺吃少穿，甚至经常仗着主母的威严，把时欢欢叫过去打骂。刚开始，被派去伺候时欢欢的婆子还跟刘仲庭说两句，刘仲庭便跟顾颜子说，要她有当家的风范。

顾颜子气得撒泼大闹，刘仲庭一来对她确实有愧，二来生意忙碌实在顾不上，没多久便没了耐心，只假装不知道时欢欢的难处，只要时欢欢见他的时候，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能替他排忧解难、让他独享温存便可。

恰在此时，顾颜子竟被诊出有孕，胎儿已有三个多月了，算日子，是在时欢欢进门前就有了的。

这可让刘仲庭大为惊喜，夫妇二人就此机会和好如初，独留了时欢欢一个人日夜守空房，抱着才满三岁的女儿熬日子。

时清歌打小就聪明，跑跳都比别的孩子学得快，说话也是，别的孩子一岁左右才能把话说利索，她十个月的时候，就能跟大人们聊起天了。她长得像极了时欢欢，一双明眸长睫，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忽闪忽闪的，哪家老人见了，都对她疼爱不已。甚至刚回顾家的时候，就连顾颜子见她，都忍不住上手要抱她，嘴上不说，可心里也觉得这孩子将来必是个美人胚子。

那段时间，时清歌每日都会问时欢欢：“阿爷嘞？”

她说的阿爷不是刘仲庭，而是跛子匡，时欢欢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只能说：“阿爷就在这儿啊，日日都能见着……”

时清歌便撅着嘴开始思索，也不知究竟听明白没有。

自从顾颜子有孕之后，她便专心去保胎，反而将时欢欢忘到了一旁，不再三不五时来找她的麻烦。可几个月的不安和惶恐折磨下来，时欢欢已经有些郁郁寡欢，时常天还不亮就醒，醒了也不梳洗打扮，就呆坐在榻上，望着熟睡的女儿发呆。

当初刘仲庭是入赘顾家的，孩子自然要跟顾家姓，顾颜子一心盼着能生个儿子盖过时欢欢，特意去道观里里请了“翻鱼尊”，说即便怀的是女胎，也可跃龙门成儿子。可没想到，费了老大的功夫，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她虽有些不满意，但到底是自己大费周章生下来的，再看刘仲庭也喜欢得很，便又高兴起来。

刘仲庭给二女儿起名“妙舞”，顾颜子不悦道：“何必顺那下人女儿的名字？”

刘仲庭说：“这是道长替咱们占过卦的，否则女儿命里有劫数，家中还会漏财。而且这名字隔辈好，阿娘身体不好，舞儿也是给她聚福来的。”

话已至此，顾颜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就给女儿起名叫作“顾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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