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镜鉴

夜阑卧听风催雨，风也潇潇，雨也迢迢。

自从刘赤水参加完岳父的寿宴，灰头土脸在一众面前几乎是落荒而逃之后，回到家，他就被迫开启刻苦模式了。

其实等他抱着一堆“参考资料”回家的时候，他还没有想清楚，如何就领了这样一个任务。

可能怪只怪凤仙到那南境晒了曝晒了两年，加速了修炼，如今便到了这么他刘赤水的时候。

如此一想，凤仙在太阳下日晒雨淋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不过毕竟是狐仙，纵是修炼，凤仙也没有晒黑。

相较而言，刘赤水天生读书的悟性不高，只怕要把眼前这些书籍翻看完，且不说能看懂多少需要时日几何，若是看得看得，还是如以往一般不得要领，甚至黑发不断脱落，假以时日，变成一个秃顶，如何是好。

想着这些，不由肝颤。

本来家中仆人已经按他的吩咐，收拾出了一间偏房，当做读书写字的书房，是的，大家没有看错，刘赤水纵是早就进了县学，家中也不逼仄，甚至开了八仙居攒了第一桶金之后，他家中还没有一间书房。

此时搬着买回来的书，刚准备走进首度收拾出的书房，感觉这座老屋就好像附着了父母的灵魂，在暗中讽刺他一般，不知那里横飞下一块发了霉的木块，正巧砸在走进书房的刘赤水头上，吓得他脖子一缩，见着木块落到地上，湿趴趴地，碎成几块，一股霉味登时飘入鼻子里。

刘赤水抱着书，一边用大臂捂着脸，赶紧从书房中退了出来，复回到卧室之中，放下书籍，拍拍衣裳，顿时觉得还是这个房中暖和、光亮，空气也好。

而且，怎么说呢，有种亲切的舒适感。

刘赤水拿起凤仙送给他的镜子，这一拿，居然见着镜中一红衣女子，隐隐约约似是凤仙背影。

刘赤水惊喜，将镜子几乎移至自己眼前，那背影却好像知道他凑近了些一般，随着刘赤水眼睛的靠近，她也往前移动了一些，始终好像隔着刘赤水百米之外一般。

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只见镜面一闪，凤仙的背影瞬间消失，镜面却如明烛灯笼般透亮，一时间，屋子内都被照得通明透亮。

刘赤水好像一下被神光点化、洗净了一般，跟家中仆人嘱托了一下谢绝来客、闭门读书之后种种，他就似着了魔，虔心投入到科举相关的文章、书籍的研究中去。

这股魔性持续了大概七天，这段时间刘赤水坐卧规律，研读认真，偶然抬头，竟然见着镜中凤仙倩影，正似在他身边，偷偷观他发奋读书一般，脸上还浮现着欣慰的笑容。

可惜刘赤水才这么一抬头，看到凤仙正脸，瞧着自己，凤仙就好像在镜中发现了一样，她的脸瞬间又消失了。

这下刘赤水，可算是明白了，凤仙送什么不好，给他送枚镜子，他又不是女儿家，还要用这镜子梳妆打扮不成。

不曾想，凤仙这是让刘赤水自己搬了一台远程监视器加全方位照明灯回家。

还有更厉害的，过了七天奋力用功的新鲜劲，后面几日，刘赤水的懒筋开始跳跃。

无论如何，晨起读书，他不愿意了，便赖着床。还没有一会儿，只觉得卧室里好亮，就像自己站在太阳旁边那么亮一样，纵是闭着眼睛，再把被子蒙上几层，又热又亮，不要一会儿，他就受不了，不得不起床了。

镜子在窗边，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再看看窗外，天刚刚亮。

可能是镜子的反光吧，这么牵强的解释，刘赤水在懒筋的挑拨下，也是愿意自欺欺人的。

既然已经早起，且不想读书，不如像往常一般，出去闲逛再跟友人聚饮几番。

虽然每天很早，就被屋内巨亮逼醒，但这亮醒他的光辉，就像他对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无法衰减的热忱一样，如此转眼过去半月有余，这天早上。

他没有很早被亮醒，起床时甚至都快中午了，或许是睡卧太久，亦或昨夜饮酒过多，站起来，他觉得有些晃晃悠悠。

也没开窗，不知窗边的镜子，怎么倒了。

刘赤水便慢慢走到桌前，将镜子扶起，没想到他多时没有伏案，此时镜中凤仙的倩影居然在不停的垂目拭泪。

想起之前自己勤奋之时，镜中凤仙的笑脸，相比眼前凤仙流泪的样子，刘赤水如经当头棒喝，不禁疼惜、懊悔、惭愧，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又伸手，想去帮凤仙拭泪。

刘赤水的手刚刚碰到镜子，凤仙在镜子里的影子又变成了，之前，刚拿回镜子没多久的时候一样，远远隔他百米之外的背影。

已经是中午了，别人家饭菜熟了的香味都飘到了刘赤水的卧室里，不一会儿家中仆人来提醒他洗漱、吃中饭等等。

原来刚刚闻到的，就是他自己家的饭菜香吧。

只可惜，这天下纵是不少他一口吃食，再如跟朋友们的推杯换盏，友人与他玩乐，亦或有人提醒他吃饭、添衣，却唯独凤仙，出于此外，逼他上进、用功。

凤仙果然是一个任性的火狐吧，否则之前不声不响，在刘赤水怠惰之际，每每只是一大早，火热将他唤醒。也不发声劝阻刘赤水，如今就自己在镜中，看着不努力的刘赤水哭了。

了解如此，刘赤水复归桌案之前，镜鉴傍侧，自言自语道是，这就是红袖添香，好读书。

从此，刘赤水闭门不出，苦心研读，在书中每有所得，心领神会之际，望向镜中，凤仙亦正面朝着他，微笑点头；再遇懒惰之时，镜中必然又浮现出凤仙的背影或者她悲伤的样子。

这么灵敏的即时监控，简直如同一位老师时刻站在身边，监督刘赤水的功课。尤其是后来刘赤水常常看书到深夜，这枚镜子不仅会时不时浮现凤仙的样子，解他困乏，深夜之中照明，冬天里取暖，夏天里送凉风，都一并包揽了。

谁叫凤仙的原形是只火狐呢，其中取暖照明，着实是她的特长，因此寒冬万物蜷缩之际，刘赤水的研读进度也丝毫没有落下。

某天，刘赤水忽然对着镜中凤仙说，“娘子，你瞧你是红狐，我是赤水，岂不是天造地设一双。”

镜中凤仙欢笑良久，刘赤水也朝着镜中凤仙影像，不停地傻乐了好一会儿。

其实深更半夜，家中仆人哪里知道刘赤水一人在卧室中，日日亮灯至深夜，还总是时不时对着镜子耻笑。

加上刘赤水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仆人几乎觉得自己家主人，莫不是读书，读成了个傻子，傻子也就罢了，只听过书痴，是看着书里的内容，对着文字傻笑。

这刘赤水倒是看书时候没见过怎么入迷地傻笑，只见着他一天不知道多少次，要对着那枚镜子傻笑。

镜鉴的神妙，除了刘赤水，其他人自然不知道，也不可知。

家中仆人到房中给刘赤水送饭之时，好几次正巧见着他或是刚读好了书，休息之余——又在对着镜子傻笑。

房中窗户在进屋正对面，刘赤水读书的桌子侧放在窗边，白天正好借着日光读书写字。

那枚镜子，就放在桌子里边靠窗户和墙壁的角落。

这样的角度，往常仆人总需进屋打扫或者送饭，不知多少次，正巧就见着刘赤水背着房门，面朝窗户，也就是镜子那一边，本来见个刘赤水的后脑勺，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仆人也不知为何，好像每次恰好能从刘赤水照着的镜子中，看到他的面部表情。

诡异、痴傻、笑容，这个几率太高，每次进屋，看到镜中反照出的刘赤水的诡笑，仆人不由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

借着某个机会，或是洗笔、擦桌等等之际吧，家中仆人将那枚镜子特意移到了桌子正中，如此从房间外面进来的人，纵然是见着了，也是刘赤水对镜傻笑的侧颜了，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说，都比一进门看到刘赤水的后脑勺，以及他脑低后面镜子里反射的刘赤水的诡笑，好太多。

先前的景象，实在令人，瘆得慌。

读书人的各种癖好，家中仆人哪里揣测得出，往常举止，也不见刘赤水作女儿态，谁知道他这个主人，读书的时候，喜欢时不时对着镜子，照照自己？想想还是诡异无比。

“公子，您喜欢这个镜子，不如就放在此处吧，这样您一抬头就能见着了。”仆人说着，一边把镜子从桌角墙边，移到了刘赤水书桌的中间前方。

刘赤水叮嘱仆人一句“我是怕你们洒扫不便，放在这儿甚好，千万注意进出，不要碰到了就好。”好在没有拒绝，仆人连连应允，做完事，恨不得拔腿跑了。

这凤仙送的镜鉴岂是这般容易被损毁，沉迷读书、对镜的刘赤水，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仆人眼中的“怪叔叔”。他以为先前将镜子放在桌角，偷偷凝视凤仙不会有人知道，结果哪里想到仆人早就被镜子里反射出的他的诡笑，吓得不轻。

他更哪里知道，自己一天要看多少次那镜子，否则为何仆人几乎每次进去之时都胆战心悸。

好在凤仙送给刘赤水的是一枚可以监视、评分、视频、照明、取暖、送风的镜子，或许还带有房屋室内空气净化杀毒等新风功能吧。总之，幸好是没有音频的，所以其中发生的一切，终究是一部默片。

否则，刘赤水整日足不出户，加上一人在房中自言自语，估计仆人早就被他吓跑，还没有等到科举考试，他读书读成了个疯子的消息，就传遍街头巷尾了。

再说刘赤水以往的一些友人，许久没有见过刘赤水，偶尔有遇见他家仆人的，问起近况，仆人只得支支吾吾，将刘赤水喜欢对镜读书的癖好说予一二，本来还有那么几个想给刘赤水介绍亲事的，听得这个诡异的癖好，虽然不知真假，见几次托仆人带话叫他出来相聚，刘赤水终不应约，大家也逐渐不再谈及他。

一个闭门不出的沉默怪人；一个往日的学渣，说是在一心筹备科举；一个对着镜子傻笑的单身男青年。刘赤水不知不觉在往昔的朋友圈中，被贴上了这些标签。

不过对于开过八仙居的刘赤水，也算是以前风光过一段时间，有心撮合姻缘的友人，大多也是基于刘赤水往日有些积蓄的角度，至于他考不考得起功名，自然不是必选项。

如此想来，即使本地有三两从小到大的同龄人，彼时他们没问过八仙居的来处，不知道刘赤水的妻子凤仙的存在，又怎么会真正关心或者在乎刘赤水以后的去向呢。

若是一番终成虚影，不如镜中得喜弃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