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卿柳口中诉说的，是来自上个世纪的阴暗的、破碎的故事。

懂事好学的少女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为了减轻家中的经济压力，选择在入学前跟随同乡人一起来到城中寻找暑假工，但是在去往城中的大巴车上，少女结识了面相善良、语气温和的中年妇女，并相信她的介绍坐上另一辆车，带着紧张和期待去从事她的第一份保姆工作。

“然后她就再也跑不出去了，”刘卿柳淡淡地说，“她的手机和钱包、身份证全都被收走了，我的爷爷奶奶把她锁在了房间里，如果她愿意乖乖地给他们生个儿子出来就放她走，但如果她想跑的话，就少不了要挨一顿罚。”

沈遥岑只能沉默以对。

他并非没有了解过绑架拐卖的相关事件，甚至这种事情在几年前都还是屡见不鲜，但在电视上看到是一回事，听刘卿柳说又是另一回事。他自认为生活在一个相对文明安全的环境，纵使是去往了阿拉斯加，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了许多苦，这种观点也一直未曾改变。

刘卿柳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只要确定是个男孩儿，那么她的母亲就可以离开这个悲苦的地方，她的爷爷奶奶也能如愿以偿。

但是当刘卿柳降生的那天，一切都如同梦幻泡影般破碎了。

“即使你真的是个男孩，”沈遥岑说，“我也不认为你的爷爷奶奶会放你的母亲走。”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刘卿柳笑了笑，接着说，“但是重点不是这个，重要的是，我的出生打破了我母亲想要挣扎离开的最后一丝希望。”她微微垂下眼眸，遮盖住眼中透露出来的些许情绪，“也就是从那天起，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安安分分’的母亲，心甘情愿地照顾着一家子，直到我七岁那年，她给我买了一袋子我一直很想吃的草莓，说让我在家乖乖等她……”

她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墙壁。

“然后她就再也没回来。”刘卿柳很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还是逃出去了，村里的人也都说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过我猜，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

“那你的父亲呢？”沈遥岑问她。

她漫不经心地答：“他是个疯子——在我母亲消失后没多久他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你的爷爷奶奶呢？”沈遥岑继续问。

刘卿柳答道：“他们？他们生我父亲的时候就已经很大岁数了，早在我母亲消失之前他们就接连入了土，埋在山里不知道哪个地方，连块墓碑也没有。”

“那在你被收养之前……你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沈遥岑说。

刘卿柳笑了一下，弯着眼睫看着沈遥岑，故作轻松地说：“你猜猜？”

“……”沈遥岑不想猜。

于是只能刘卿柳妥协，她随口道：“其实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话也不是什么非常艰难的事情。你要知道村子里头都是没娶老婆的老男人多，没钱没本事的，正常的女人都不愿意跟他们好。所以……”她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停下来仔细观察沈遥岑的表情。

沈遥岑大概猜到了一点什么，但是他不愿意去深究。

“你那个时候多少岁？”他只是如此问道。

刘卿柳仔细想了想，然后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数字：“十一岁。”

“这是犯法的。”沈遥岑皱着眉说。

“他们可不会管什么成年不成年这种法律上不允许的事儿，在那村子里头，法律就是一纸空文，他们有自己定制的一套规则——他们都能够用全村的力量禁锢着一个女人长达十余年，和我母亲一样被拐来的女人早已麻木，甚至在无形之间成为了他们的帮凶，你怎么会觉得他们还会在乎这点事情呢？”刘卿柳依旧在笑，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指着自己的脸去问沈遥岑，问他，“你看，我长得很漂亮，对吧？”

沈遥岑看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最终妥协般点了点头。

“那座山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太深了，”刘卿柳慢慢地说，“我还太弱小——我曾在梦中无数次希冀，希望像电视剧中扮演的那样，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来拯救我，但现实往往不尽人意。”

其实一开始也都还好，刘卿柳看着扎在自己手背上的针管，默默地想，至少在她的父亲才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同情他人的善良角色。只是当时间渐渐推移，那些人逐渐脱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底下青黑的脸色与锋利的獠牙。

十一岁的她被打得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周身围绕着腐败和劣质酒精的气味，她破旧的长裤被毫不留情地脱下，疼痛的东西不断地在体内涌动，直到她的身心变成了一块再也无法缝合的破布。

她靠着母亲给她的脸活了下去，也同样因为这张脸在深山中死去。

但死的也只是那个弱小无助的她而已。

“我口中的话并不是所有都是真的，我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也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故事背后的真相，”刘卿柳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过沈遥岑眉间那道浅浅的褶皱，“我不希望你听完我的故事后可怜我，那是我最不需要的感情——”她将手覆在沈遥岑的额头上，而后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只是一触即分而已。

“如果你真的想要施舍我什么感情，”刘卿柳收回手，认真而缱绻地看着沈遥岑，“那就爱我吧。”

沈遥岑定定地看着她。

直到口袋中响起熟悉的手机铃声，沈遥岑才回过神来。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的姓名，然后抬起眼看着刘卿柳。

刘卿柳说了很多话，本就脸色不好的她看上去更加虚弱了，在沈遥岑准备出去接电话前，她抬起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即将消失的灵魂那样。

于是沈遥岑挂断了电话，重新坐回了位置。

刘卿柳有些吃惊，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又笑得她腹部阵阵剧痛，最后不得不龇牙咧嘴地倒回了床上，再也不敢胡乱动弹。

沈遥岑重新拿起了水果刀，说：“我给你削个苹果。”

刘卿柳磨了磨牙，感觉喉咙里那阵苹果皮的涩味儿好像还没完全去掉，但是沈大少愿意挂断电话洗手给她削苹果，她乐得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出言拒绝，于是乎便乖乖地躺在床上等沈遥岑削好。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可怜你，”沈遥岑一边削一边说，“你现在已经不是在深山里待着的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女孩了，可怜你无异于是对你现在的否认。”

他刀工好，苹果皮削得薄薄的，甚至一圈下来都没有断，最后扔进垃圾桶的时候还是一长串儿的。他把苹果切成一瓣瓣的摆放在盘子里放到刘卿柳的手里，刘卿柳显然在意着他刚才的那段话，吃苹果都吃得心不在焉的。

沈遥岑收了水果刀，有些看不惯刘卿柳这慢吞吞的模样，于是只得道：“快点吃完，不然苹果会氧化的。等你吃完，我再跟你说接下来的话。”

刘卿柳眨了眨眼，立即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盘子里的苹果，甚至最后还被呛了一把，苹果甜腻腻的味道从嗓子眼直达心头。

她端起水猛灌了几口，然后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沈遥岑，催促着他快点儿说接下来的事儿。

“……”沈遥岑有些无语，但依旧如实告知道，“我还是那个说法，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对我那么执着。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和我发展特殊的关系，那就等几年后再说吧？”沈遥岑轻笑一下，对上刘卿柳略显惊讶的眼神，继续说，“看看几年后你是否会改变对我的想法，也看看几年后我有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挣脱束缚独立出来和你在一起。”

刘卿柳有些呆呆地问：“你没骗我？”

“没骗你。”沈遥岑站起身来，伸手揉了一下刘卿柳睡得乱糟糟的脑袋，然后站起身来准备走到外面去回拨电话。

刘卿柳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垂着眼，配上那张因伤失去血色的漂亮脸蛋，看着怪可怜的。

“好吧，”她小声地说，“我会等你的。”

沈遥岑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好”。

刘卿柳松开了他，他便走到了屋外关上了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着那串略显刺眼的标红的电话号码，走到走廊的尽头，犹豫片刻后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铃声响了片刻后，对方接起了电话。

“遥岑。”是他的父亲，“刚刚为什么不接电话？”

沈遥岑默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刚刚有事，不方便接听。”

“好吧，”很幸运的，他的父亲貌似并不想深究这个问题，“刚才你刘叔叔打了电话过来，说小柳把你打伤了，你现在在医院，对吗？你现在身体怎么样，需不需要我找人过去看看。”

“没什么的，父亲，”沈遥岑很快地回他，“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休养几天就好了，我很快就能回家。”

他的父亲似乎对他的回答也很满意，沈遥岑能够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然后他的父亲说：“好，我知道了，等办完那边的事你就早点回来吧，还有——和刘家的养女尽量少来往，这对你的前程没有好处，知道了吗？”

沈遥岑难得地在他父亲面前沉默了许久。

直到他的父亲不耐烦地问他：“明白了吗？”

沈遥岑才终于妥协地回答：“我知道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