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恩桃放下手中做好的“沈棠舟”，又指了指案上累累陶人，抬头道:“陆师弟，你看，我做了许多陶人，不止有棠舟师兄，还有息月师姐、小陆师弟、易妙君……”

江恩桃表面一本正经，如数家珍。

她再是迟钝，也看得出来陆茂之或许因着闻息月的缘故，不大喜欢沈棠舟这人。

她想，反正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没必要多得罪。

见陆茂之无话相答，只是默视着这些陶人。江恩桃又直起身，一壁翻看了几个大体相同的匣子，一壁同陆茂之解释，“过两日，我打算将这些陶人装在匣子里，去市集售卖……”

陆茂之微微颔首，抚着匣子上的纹路，终于开口道:“江师姐是打算靠盲卖的方式，来吸引更多人买。”

江恩桃微怔了下。

她没想到，当初她同文烬解释颇费一番功夫，到了陆茂之这儿，她还没正式开口，他便理解了她的想法。

她又试探性开口，“陆师弟不会觉得货而不售，到时候卖不出去么？”

陆茂之摇头，“不会。”

江恩桃又是一怔，他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文烬师弟他，不是很看好这事。”

“文烬师兄么，”陆茂之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不如换个说法。江师姐决定了要帮曲师姐，会因为有人唱衰放弃？”

“也对。”江恩桃不止为何，从陆茂之说起“文烬”时，那声没有情绪的笑里隐约听到一丝鄙夷。她快速眨眼，心里略有些诧异，面上笑笑自语道:“我不会。”

这陆茂之平日里对她犀牛皮打褶皱，贯是看不顺眼。她本也习惯了这人柔和欺人表皮下的冷嘲热讽。

没想到，他也有今日这一面。

他不仅在她提到曲渺渺之前，便猜出了她怀据的隐秘心思。他似乎，还很看俏她实现“盲盒”的办法。

她设计托词，让方显扬转达，他便当真为自己多留了两日。

看来，隐藏东西的符箓没有白学。

纸片人怎么玩得过正常人的心思手段？

江恩桃似乎忘记了此前种种坎坷不易，这会儿正自觉得意。她微仰着头，跟系统交流了几句，又不自觉水盈盈地看着他。

大约陆茂之今日说了几句人话。连带她好像觉着，有了人情味的陆茂之这人，瞧着也顺眼了许多。

其实，平心而论，陆茂之的确长得俊秀不俗。

曲口镇那些未嫁的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里，那些羞怯与爱慕，简直要在他身上剜个洞。

可，她怎么就捏不好他呢？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便化成了无形的笔，一寸寸地在他脸上描过。

陆茂之的脸有些苍白，却并不病态。脸型整体偏瘦长，面部硬朗，很有线条感。下巴短平，杂糅了一点孩子气。

他瞳色接近没有染雾的山岚，剔透明澈。鼻梁高挺，却不显锋利。嘴唇轮廓清晰，饱满丰盈，时常带着笑弧。

在这夜里，近在咫尺的他一眼望去，更是泛着水光的柔和。

江恩桃视线向上一抬，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覆在了他的眼窝。

高的山根跟眉骨，形成了一个有深度的眼窝。她总到此处，捏不好。

距离靠得很近，江恩桃手中不冻不凝的温度传来。

先是黑，然后，有点凉。

她又在做什么？

陆茂之不解，迟疑间配合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过一瞬，他后知后觉，贴在自己眼上的手被他一下挡开。

“江师姐。”

“陆师弟。”

同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江恩桃脸上笑意霎时没了，她收回来的手心虚地僵在空中。

那点清凉消失了，陆茂之隐约有点陌生的无措。

他视线收了回来，手指沿着匣子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着，声音依旧不掺杂任何情绪，转口似不经意说道:“还有一事。明日，是长风仙尊出关之日。”

“嗯？”江恩桃回过神来，掰着手指一数，“对啊，你不提醒我这事，我差点忘了。”

陆茂之已经变得如此关心她的安危，还有她的情绪了么？

陆茂之一语惊醒梦中人，江恩桃一瞬心开目明。

就算陆茂之是“大腿”，眼下，却也是个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大腿”。但长风仙尊却不一样。

不过，江恩桃转念一想，要惊动长风仙尊他这种人物牺牲不少修为瞬间出现在此处，怕是自己遭到什么祸难，已经到了命若悬丝一命呜呼的地步。

呸呸呸。

江恩桃心下慨然，刚刚的笑容便是短短一瞬。她拧着眉啧了啧，又连骂了好几声晦气。

“希望明日不出什么大事，我不至于倒霉到要惊动师尊他老人家。”

陆茂之背过身，“嗯”了一声，眼神黯淡了一下。

……

月色稀薄，光凉如水。

房檐之上的少年，淡得像要随时隐去的一泊月。

陆茂之缓缓闭上眼睛。

传音之术再次施展。

闻息月染了些急色的声音传来，“陆师弟，我此前说过不阻止你行事。可你，万万不可利用江师妹。要是行有差池，江师妹轻则受伤，重则丧命。我答应过棠舟师兄，绝不能让她陷于危险……”

陆茂之默然凝望夜色，眼中像塞了一块炭般燥涩。

闻息月的声音继续传来，“陆师弟，你千万不要胡来做傻事。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不是么？长风仙尊智珠在握，他要是知道了，你设计江师妹，逼他在此处现身，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你。悬峰门皆知，长风仙尊向来把江师妹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到时候师尊跟我再怎么求长风仙尊留下你在悬峰门，定都无用。陆师弟，你听到了吗？”

陆茂之开口，“息月师姐应该明白，我别无选择。”

闻息月那边哑然，半晌，她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我知道你机会不多。可江师妹呢？就算她安然无恙，渡过此劫。就算我替你瞒着。可若有日她仍是知晓了你所作所为。到那时，你又打算如何面对她？”

陆茂之没有回答。

他目视远方，尽管深沉的夜里，远方也只是一团又一团仓皇迷茫的黑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