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师姐，你要我挑的笔墨已经找好了。”
“多谢。”
笔上刻着细致云纹，墨也淌着淡淡的香。
江恩桃犹豫了一下，从文烬手中接过新的笔墨，用手摸了摸。不是她对文烬没有生过怀疑，但他本就生着一张老实人脸，这两日的表现，又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文烬手中空了，显得稍微有些局促。他侧头，瞥见江恩桃手边的案几上，正堆着一堆陶土新做的人偶。
陶人不过巴掌大小，五官还没捏全，眼睛也尚未点墨。但依稀有了几分活灵活现的神气模样。
文烬忍不住问:“江师姐，你这是做的什么？”
“不是我，我没这个手艺，这些好东西，是曲渺渺按我想法做的。”
说话间，江恩桃拿起一个陶人，扑了些生粉，在它脸上一层层抹匀。想了想，又在其上捏了一团角帽，蘸了鲜绿色的颜料细细糊了上去。她暂时放下防备，兴致勃勃问道:“你看，它这样子像谁？”
小小一个陶人，虽然帽子有些粗糙蹩脚，但也瞧得出几分傲慢气宇。
文烬似乎明白了，“这不是陆鹤澄小师弟么？”
江恩桃满意地点点头，又举起一个细柳伶仃模样般的陶人。她默了默，在眼下点了一点，便显得是薄玉般的一颗泪。“那，这个呢？”
文烬更有把握了，“这该是息月师姐。”
“不错。”江恩桃又去取了个匣子，把手中陶人装在里面，“经此试炼，我们这些修道者在曲口镇上已经有了不错的口碑。我们在这儿，眼下无比受人欢迎。所以啊，我正打算，趁着这股新鲜热气儿，按照我们的样子定做一批陶人，再将这些陶人盲装在匣子里，这两天在曲口镇市集上售卖一番。若是这个法子挣钱效果好的话，以后兴许也可以带到其他地方试试。”
曲渺渺曾经背叛是一回事，但江恩桃想，自己如今总归欠了她人情。而曲渺渺最需要钱。比起同门随时可能断了的资助，比起她慷慨输将，还是让她有机会自己找到求财的路子，最为妥当。
文烬有些听懂了，又有些茫然，“可按江师姐的意思，陶人装在盒子里，买之前买主并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谁的陶人。这样，会有人愿意来买么？”
“会有的。”江恩桃顿了顿，笑着道:“此次曲口镇试炼，风头正劲的是小陆师弟。举个例子，想买小陆师弟的买主，若是先买到易妙君，或者是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一买再买，直到买到小陆师弟为止。”
说到此处，江恩桃掰了掰手指，“这样一来，本来准备买一份的人，也许就能买上五份八份。我们原本挣一份的钱，也能变成五份八份。”
她仔细观察留意过，这个纸片人世界，还没有盲盒的概念。
许是江恩桃眼神过于清亮，文烬也被她说得疑虑去了大半，他盯着这些陶人，犹豫片刻后道:“如果拿去市集贩卖，这些陶人怕还是……”
不够规格，不够精致。
“文烬师弟考虑的正是。所以，我们还需要文烬师弟的妙手。”江恩桃也不跟他客气，“我们挣的银子，到时候分你一半。”
文烬愣了愣。前两日江恩桃找他作画，他只当对方是一时兴起。他大约也没想到，江恩桃如今有了更多想法，算银子时，把他也算了进去。
“银子无妨，只是这里面……”文烬重新看向江恩桃身后一堆陶人，“怎么没有陆茂之陆师弟的陶人呢？”
提到这事，江恩桃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除了陆鹤澄，陆茂之三个字在曲口镇如今这些小姑娘眼中有多炙热，她何尝不知。她如何愿意放过这个挣钱的金饽饽，如何不想捏好一个陆茂之的陶人，但与曲渺渺试了几次，不是感觉捏的陶人眼睛高了点，就是嘴薄了些，她觉得乱糟糟的，完全不似他。
江恩桃被迫只能选择暂时放弃。
……
风声如咽。
文烬点亮了灯火，将灯移近案前。火苗一跳一跳，映暖一个个陶人的脸。
陪伴他的，还有一幅微黄的画卷。
文烬入神地描着陶人的五官。不知过了多久，他乏得揉了揉额角。
此时画卷里，陡然传来女子几声低吼。
“文烬，你忘了你答应我的，你如今又想食言！”
灯火霎时熄灭。画卷里有一个纤细白影脚不沾地地飘了起来。她长发凌乱，一张扭曲的脸像破了无数张洞，直勾勾地盯着文烬，“还帮她做这些。就因为这个江恩桃跟以前的江恩桃长得一模一样，文烬，你就心软了吗？”
文烬并不惊惶，他轻轻拍着女子的肩头，似是安慰，“小蝶，不是这样。我没有忘记。”
被唤作小蝶的画中女鬼轻轻一颤，压抑地哭了出来，“我知道你喜欢以前的江恩桃，不喜欢我。可我被害，如今困在画里。我只是想让你找现在这个假的江恩桃借点血，至少，让我在画中补回原来的样子。你却一拖再拖，以前说是在悬峰门行事不方便，现在下了山，有机会接近她，你还是万般不愿意……”
文烬轻叹一声，十分爱惜地将其轻轻拥住，“小蝶，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至于，江师姐血的事……你确定，江师姐真的遇害，眼前这个人跟她不是同一个人么？”
“文烬，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骗你？”
“小蝶，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休要诓我。”小蝶却再也不信了，她挣脱怀抱，含着泪一个劲地抖，“你一心画美人图，谁不知道悬峰门最美的人是江恩桃。更何况如今我孤魂一抹，还破了相……”小蝶越说越激动，“如若不是我许诺会告诉你江恩桃的死因，你怕是连有我的画卷都不愿意碰上一下。”
文烬如何解释，小蝶着了魔一样，皆不心软。
文烬无法，沉声道:“小蝶，明日，明日我一定会取她的血。”
……
这一晚，习惯早睡的江恩桃同样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明明几乎日日相见，怎么就捏不好陆茂之呢？
今日她又找人打听过，更加坐实了，大约因着皮相更好的原因，陆茂之比陆鹤澄受欢迎程度更深。
挣不到这笔钱，属实肉痛。
江恩桃索性起身，取了一块陶土，手中又一阵捯饬。
捏着捏着，脑海中不知怎么响起来文烬说的陆茂之曾找她表白被拒的话。江恩桃不由得浑身发麻，连带手中将未成型的陶人，瞧着目光也阴冷了些。
文烬的话，她自然不信。
但结合腾蛇送她的红花，她看到的陆茂之眼中自己的样子，又让她不得不信了一两分。
想到这里，江恩桃突然意识到，红花里陆茂之看到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样子，而是小说原身的江恩桃。
她揣测道，万一文烬说的不是假的，难道原身的江恩桃拒绝过他，后来他又对闻息月移情？原主得罪了他，自己穿越回来，又恶心了他。她叫苦不迭，那是不是意味着她顶着这张跟原主一样的脸去接近他……
江恩桃心思翻转，推翻了不少之前的假定，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以哪种人设来面对陆茂之。这样想着，她有些心虚地将手中本准备捏成陆茂之的陶人重新揉成光洁的一团。
打算随便换个人捏。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恩桃抬头，与来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唬了一跳。
但不过稍时，江恩桃又撑起镇定笑意，一副公事公办语气，“陆师弟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陆茂之目光沉吟，淡道:“允诺之期已到，明日我会动身去天河门。离别之际，前来知会江师姐一声。”
“天河门啊，我知道了。”
江师姐有问有答，嘴上说着:“也不知道棠舟师兄跟息月师姐那边怎么样了。陆师弟你，一路保重。”
但心里想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么有礼有节，临走前还特意来跟我打招呼。这人今天不是有病，就是有诈。”
江恩桃心猿意马，手里动作却没停下，无意识揉搓。
半晌，江恩桃听到他凉凉一句。“江师姐不用过分担心棠舟师兄。”
“嗯。知道了。”江恩桃含混应着，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陆茂之提起沈棠舟，让她想起不止归还铸剑镇曳影与流采，还有许多事，她确实还得同沈棠舟这个只听师命一板一眼的大师兄商量，不免有些头疼。
“陆师弟，谢谢你此前告诉我江嫣的事。你放心，我一直提防着文烬，并未掉以轻心。至于棠舟师兄他……”
她默念了几遍“沈棠舟”，手中捏陶人动作不自觉加快了些，渐渐更加成形。
陆茂之垂眸凝着她手中陶人，眼底渐渐淡淡幽暗不明。
“江师姐眠思梦想，月夜怀人。捏的棠舟师兄，倒是形神皆备，颇费心血。”
“嗯？”
江恩桃望着俨乎其然的陶人，傻眼了。
她被陆茂之三句不离的“棠舟师兄”洗脑了。
她刚刚捏的，不是沈棠舟又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