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水牛城的时候，日头偏西，可可婆婆正在用她的一口老牙磕着生可可豆，为沉闷的车厢增添了一段轻快的音乐。
东方和可可婆婆道别，给她留了两枚卡币。
可可婆婆笑眯眯地说，“这是给我的饭钱？”
“这是给您的赌资。”东方也笑着说。
“我可不赌，赌棍都死得忒惨。”可可婆婆说着，把卡币塞进了装可可豆的小袋子。
东方跳下列车，一股混着熟瓜果和沤水的味道涌入鼻腔，他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眼前是和中心城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眼望过去没有高楼，没有浮空快速道，也没有到处乱飞的ai偶像和广告。
只有不平整的街道和用各种手段搭建起来大小房子，小房子的屋檐上挂着绿色和棕色的玻璃瓶，风一吹就“叮叮当当”作响，清脆悦耳。
“不错的地方。”东方又哼起那首他也不知道名字的歌，玻璃瓶为他伴奏。
他顺着房子“挤”出来的小道往深处走，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有下过雨的痕迹，很快东方的鞋子就脏了。
天色染上发灰的靛蓝色，这里的天空也不算晴朗，毕竟离焦土不远，但总比不见天日的中心城要好很多。
东方随意地推开一间小旅馆的门，打算先睡一晚，其它的事明天再考虑。
然而他还没走到柜台前，就被老板举着啤酒瓶轰了出去。
初来乍到东方不想惹麻烦，于是讲道理，“嘿，你们开旅馆大晚上的不做生意，怎么，等着买卖黄啊？”
这好像不能算讲道理……多少有点呛口。
“你鞋这么脏，给我滚出去，做鬼的生意都不做你的生意！”老板怒目而视。
东方没想到还碰上个洁癖成精的老板，“你家地板是镶金了还是嵌钻了？我踩得是地板，又没踩你的脸。”
老板气呼呼地把门一关，挡在东方身前，他比东方高了半个头，看上去身材健硕。
他用啤酒瓶在东方胸口戳了一下，“小子，这个区就我这么一家旅馆，你乖乖把鞋子擦干净我就让你住，你一个半大孩子，晚上要是被人宰了……我不得做好几天噩梦。”
“咦，没想到老板你还是个好心眼。”东方笑得灿烂。
东方在老板的监督下仔仔细细地把鞋子上的泥浆擦干净，然后老板严肃地点点头，推开自家旅馆的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老板，虽然你是个好心眼，但一点儿都不懂得待客之道！”东方在后面没好气地喊。
前一次被劈头盖脸地赶了出去，这次再踏进旅馆，东方才感觉到什么叫纤尘不染，他在中心城也没见过这么干净整洁的地方——当然，一个五星探长没钱没势，也没去过什么好地方。
一层是餐厅，摆了七八张硬树脂小圆桌，圆桌上铺着黄白波点的餐布，月光从小窗子里洒进来，静谧而温馨。
“小子，你吃饭了没有。”老板粗粗哑哑的声音听起来也变得温暖许多。
“没呢，您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东方坐在小圆桌旁，托着下巴对老板笑，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满脸满眼都是天真。
老板“哼”了一声，拂起身后的电子雾帘，闪身进去，东方眼尖，看到里面好像有一张床，传来几声带着嘶气的喘息声，电子雾帘落下，声音也被隔断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端着食物和酒从雾帘里钻了出来，他身上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凉意，大步走到东方身旁坐下，把食物和就推到东方面前。
“你是第一次来水牛城吧，我们这里产麦子，但是收成也不怎么样，”老板粗声粗气地说，“这饼子是我烙的，汤是现成货，你凑合吃点。”
东方卷饼子沾汤吃得不亦乐乎，老板在一旁开了瓶啤酒慢慢地喝起来。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正吃得开心，两颊鼓鼓的，像只小啮齿类动物，他含糊不清地说，“东方…”
“我没问你从哪边来的。”
“东方，我的名字。”
老板愣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叫这样的名字，你姓东？”
东方摇了摇头，“我都没有父母，哪来的姓。”
“……真是可怜的小孩，”老板顿时为东方掬了一把辛酸泪，“你还饿不饿？”
东方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有饭不吃是傻瓜，他点点头，“再来点，饼子尤其好吃。”
“我给你拿去。”
老板再度起身，东方又听到雾帘后的声响，嘶气和咳嗽声搅在一起，让人不免有些心忧，那应该是很严重的疾病。
东方吃饱喝足，老板也喝了个微醺，渐渐打开话匣子。
“你是从中心城来的？”老板眼睛亮了亮。
“对呀，”东方打了个呵欠，“我以前是五星探长。”
老板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你一个小孩怎么就是探长了？”
东方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小黑方块，上面有一个小电子屏，目前处于待机状态，上面亮着五颗银灰色的五芒星，“看到了吗？五颗星，所以是五星探长。”
“看不懂。”老板嘟嘟囔囔地说。
东方玩着黑方块，他手指一动，把黑方块顶端的一个磁片弹开了，电子屏顿时黑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无所谓，反正以后不是了……本来想把这玩意儿扔了，但想想里面的终端应该还挺值钱的。”
“小子，你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从你一进来我就闻到一股铁皮味。”老板皱了皱鼻子。
东方露出一个小狐狸一样的笑容，“我呀，其实我是个铁匠。”
老板显然没相信，觉得这个小孩满嘴跑火车，低头自己喝起闷酒来。
“老板，帘子后面……”东方斟酌了一下词句，“是你妈妈？”
老板脸色一变，他凶巴巴地说，“什么帘子后面，帘子后面没人，没东西！”
东方耸了耸肩，“有病就去看医生，藏起来做什么？人不是东西，没有放一放就能好的道理。”
“砰”的一声巨响，老板手里的酒瓶在桌上砸碎了。碎片溅到了东方脸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
东方愣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血迹，有些委屈地撇撇嘴，“老板，你怎么还欺负小孩呢。”
老板也被自己的暴怒吓了一跳，他木着脸站起来，拿来清洁工具把桌上的碎片收拾干净，然后又趴在地上收拾地面上的碎片。
忽然，东方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下方传来，像是一头刚学会哭嚎的野兽那样，生疏僵硬又惊天动地。
老板伏在地面上，豆大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在地面上，和玻璃碎片一起反射着月亮的冷光。
东方蹲下身拍了拍老板的背，这个高壮的男人哭得厉害，宽阔厚实的背一抖一抖。
“哎，老板，想哭就哭吧，谁没点一提起来就嗷嗷哭的事呢，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东方安慰道。
可能是没听过这么独特的说法，老板哭了一半噎住了，东方只好接着给老板拍背。
老板含泪把地面收拾干净，然后他站起来，月光把他高大的身影描绘得更加神武，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旅店老板，还有许多伤心事。
东方没有打算追问他的伤心事，只是用自己的酒瓶碰了碰老板的臂膀，轻声说，“为我们的故事干杯。”
“那不是我妈妈，”因为哭了一通，老板的声音更加沙哑，“那是我老婆。”
“哦。”东方应了一声，在他看来妈妈和老婆没什么区别，都是家人，他都没有。
“那年天气不好，干旱、雹霜、虫害全遇上了，我赚不到钱，她跟着我吃尽苦头，后来有一天她就消失了。”老板把语气压得平淡，他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睛变成一片湖泊。
“嫁给我怪倒霉的，我也不怪她，就这么一年一年过去了，有一天她突然回来了，脏兮兮的就像从土里刚刨出来一样，但她笑得很开心，比天上的太阳都明亮，都……让人想活下去。”
“她还带回了一笔钱，但不管我怎么追问她都不肯说，”老板的声音再度哽咽起来，“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病倒了，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
“她和我说，‘我以为这病不会找上我，没想到还是来了’，我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老板眼中的湖泊顷刻间变成瀑布，他哭得抽抽嗒嗒，话也说不清楚。
但东方还是听懂了。
老板的妻子瞒着他去矿场做了粉尘清洁员，吸入了大量重金属粉尘之后，肺部千疮百孔，久病难医。
就此悲剧还未作结，那个矿场属于违法开采，所有雇员都有连带责任，面临天价罚款或者牢狱之灾，老板只能把妻子藏起来，守着妻子日渐衰败的身体，日夜痛苦。
难怪他这么讨厌污秽，原来不是因为洁癖，而是为了妻子的肺。
东方拍了拍老板的肩膀，他说，“你挺大的个子，怎么胆子这么小。”
老板捂着脸，声音沙哑，“小子，大人的苦你根本尝不明白……”
“所以你老婆都没看过医生？”
“镇子上有个老医生给她喝一些药水，喝了能睡好，但第二天疼得不行。”
“这里离绿洲近，绿洲有很好的医疗，只要你敢去，肯定有人能救你老婆。”东方笃定地说。
老板擦了擦眼泪，他鼻子都哭红了，但并不可爱，他哑着嗓子说，“小子，我也知道，可我没钱啊。”
东方一笑，“巧了，我有。”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章攻一定会出场的！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