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老板用厚厚的毯子和帆布将电子雾帘后的妻子包裹起来，放进他的那辆收麦子的旧卡车里。
东方看到被织物掩盖着半张脸，苍白虚弱，一双蒙着雾的大眼睛，她在健康的时候应该很美丽。
“小子，我走了，在水牛城你可别轻易惹事啊！”
“嗯，放心。”
老板甚至没来得及在和这个与他钱房交易的少年再多寒暄几句，就急匆匆地登上旧卡车，趁着清晨人烟稀疏，踏上了他的旅程。
东方目送旧卡车驶上公路，车尾蓝色的电磁推动力，轮胎摩擦着满是灰土的地面，他知道老板的这趟旅程不会容易，即便东方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他。
等等……东方回过神来，掏了掏自己的衣袋，里面只剩一把可可豆。
东方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他现在可是真是身无分文，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他刚到水牛城的第二天。
他攥着可可豆，想起了可可婆婆的话，“一半种可可，一半种甘蔗，你想不过好日子都难”，他对此将信将疑，但中心城的人都笃信风水师的话，他们的技能和收费一向高度匹配，口碑极好。
东方回到小旅馆，他走到柜台后打开电子雾帘，一股淡淡的药水味钻进他的鼻尖，雾帘后的小屋更加干净，在床头柜上放着一朵鹅黄色玻璃花，其他东西都被老板带走了。
东方从小屋里退出来，重新将电子雾帘拉好。他不打算入侵这间充满重要回忆的房间，这是旅馆，有很多房间他可以住。
他绕到了小旅馆后面，果然看到了一片被圈定的小院，竖着手工荆棘墙，还有一只露天电磁灶，果然这里有座小院，老板昨天就是穿过妻子住的小屋走到这里加热食物。
“可能他是突然想老婆了，就找个借口来看一眼。”东方自言自语。
“好了，我现在要开始种可可了。”
东方撸起袖子，他觉得身体轻松到非常陌生。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要穿上内垫软甲的衣服，他是追捕机器人的五星探长，人要打碎铁甲而不被铁甲打碎，不得不穿上很多沉重的护具。
现在他不需要这些，最好再也不需要。
水牛城的中午阳光变得灼热起来，东方蹭了满脸的泥土，像只灰头土脸的小花猫。
小院里的土壤已经荒废多年，所以他一上午都在和杂草搏斗，不得章法地忙碌了半天，这片土地从一个青葱青年变成了一个秃头大叔的头顶——周围一圈茂密，中间稀疏地支起几根不合群的个体。
东方叹了口气，他突然有点想回去继续当他的五星探长了。
种菜可太难了！
可可豆躺在他刚刚刨出来的小坑里，浅棕色的豆子憨态十足，东方气愤地抓起土使劲盖在它身上。
“嘿，小朋友，你怎么用手刨地？”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要你管…”东方抬起头，下一秒他凶巴巴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审美水平低下导致分不出美丑，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以前没根本见过好看的人。
以前他身边不是缺颗牙的伞姨，就是胖成气球的牙叔……
而眼前这个青年他一眼就觉得好看，非常好看。
皮肤洁白，眼眸明亮，他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神情灵动飞扬，水牛城的阳光像是金纱，风一吹就在他身上漾起涟漪一样的皱褶。
涟漪，也是金色的。
东方看看青年，又看看可可豆，难道这就是他的“好日子”？
“小朋友，你怎么用…”青年还想再度提问，却被东方打断了。
“因为我不会种地，你就看着，还不来帮忙？”东方半是羞涩半是凶恶地说。
“好嘞。”青年把自己的背囊扔到一旁，跑到墙根，拿过来翻地铲。
两人在地里忙碌了半个多小时，青年突然反应过来，转头对东方说，“我为什么要帮你种地？”
东方头也不抬，看似孤傲，实为羞赧，“你是旅行者吧，这个区只有我这一家旅馆，不住我这儿，你就露宿吧。”
说着，东方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呲着一口白牙，“这里的晚上……你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青年打了个哆嗦，连忙乖巧地刨起地来。
两人忙碌到天色将暮，把所有可可豆都种下，东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好好长吧，快长吧，我的‘好日子’……”
青年疑惑地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
东方从汲水器上接了一根黄色软管，稀有的地下水资源稀稀拉拉地从软管里流出来，东方捏着水管帮青年冲洗双手。
青年的手也长得那么好看，又白、又细、又修长，水珠好像都更喜欢他似的，粘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不肯走。东方想到了自己满是疤痕的手，不由得偷偷把脏兮兮的小手藏在背后，板着脸单手帮青年冲洗。
“小老板，你一个人经营啊？”青年走进小旅馆，惊讶地说，“好干净啊，没想到小花猫还挺爱干净的。”
说完青年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看了一眼东方，没忍住抿着嘴角闷笑了一声。
“我昨天才盘下来这里的。”东方实话实话。
说完他自顾自地把旅馆的地面重新打扫了一遍，在他打扫期间，青年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直到他指了指餐桌，才小心翼翼地大步踏过地面走到那边坐下。
“小老板，你这里多少钱一晚啊，我要住得久一点，能不能，打个折。”青年腼腆地问。
“你会做饭吗？”东方从柜台后探出脑袋。
青年犹豫了一下，“会、会吧……”
东方把青年领到电磁灶前，把存食物的冷柜指给他，然后板着脸，抱着小鹿乱撞的心脏飞快地跑回了餐厅，他给自己取了一瓶柠檬汽水，拧开蜡封瓶盖，喝了一小口。
因为气泡滚进喉管，小鹿兴奋地跳起踢踏舞。
东方捧着自己热乎乎的小脸，他的小虎牙不知不觉地扎在嘴唇上，带着微微的刺痛和愉快。
他并不能清晰地理解这种微妙的心情，他甚至连这个青年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他只是觉得人家长得好看，赏心悦目，治愈疲劳。
就在东方疑惑地思考自己这种奇妙心情的来源的时候，柠檬汽水清爽的香精味中忽然混上了一股难闻的味道，东方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他一扭头就看到青年哭丧着脸端着一盘散发着怪味的固液混合体，红红白白黑黑，就算东方不是个讲究人，也觉得这玩意肯定不能吃。
“那个…”青年吞吞吐吐。
东方心想算了算了，对帅哥稍微客气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指错路了呢，你进的是厨房吗？”
好像也没客气到哪里去。
“抱歉，我没想到做饭这么难。”青年诚恳地道歉。
东方拿过青年手里的盘子，把烧糊的部分剔了剔，把没烧熟的部分回了回锅，然后加了一把辛香料，就这么凑合和青年分了一盘吃掉。
吃完，东方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好日子’吗。”
青年倒是没这么沮丧，和东方攀谈起来，“小老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开店呀？”
“因为没事干，”东方说，“我已经在这里开店会很悠闲，没想到第一天就这么大起大落。”
青年用自己的柠檬汽水碰了碰东方的柠檬汽水，他温和的嗓音听得人非常舒服，“你看上去还很小呢，怎么像个老头子一样。”
“你来水牛城做什么的？”
“我吗？”青年微微一笑，“我是个写小说的，来采风。”
“那你肯定很有文化。”
“那倒没有，文化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没什么意义，”青年说，“我只是娱乐行业的从业者罢了。”
“我不懂这些，我也不看小说，以前没时间，现在没心情。”
“小老板，你肯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年纪小又有故事，很适合做主角哟。”
东方没好气地说，“我干嘛要被人杜撰，除了我自己之外，谁又真的明白我。”
“每个人都活在他人的杜撰里，每时每刻。”青年淡淡地说。
“管他呢，反正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中心城，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牢笼，都是规矩，都是阴谋……都是可怜人。”东方的声音越来越低。
“哦？小老板，你是从中心城来的？”
“嗯。”东方掏出那个黑方块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因为磁片被他断开，所以现在连五颗银灰色的星星都看不到了。
青年却脸色微微一变，“原来你是‘探长’啊。”
“嗯，你认得这东西，”东方随意地向青年展示，他的语气有几分自豪，“对，我是五星探长，和我一个等级的多半都是大叔大姨了。”
“那你肯定经历过很多苦难，”青年伸过手摸了摸东方的脑袋，“人和有自主意识的机器战斗，需要很大的勇气。”
东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他年轻的眼睛里充满疲惫，“这不是最让人烦恼的。”
青年澄澈的双眼看着东方，让他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东方懒洋洋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最让人烦恼的是，这些机器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为什么要有‘好人’呢。”
“如果它们都是‘坏人’，我就能心安理得，但是它们在产生自主意识后，就像人类一样，有的想要自由，有的有了欲求，有的想要毁灭人类，而有的产生了高尚的品德。”
青年茫然地摇头，“原来机器人也会有这么多不同的想法，我从来不知道。”
“当我意识到，有些机器人的美德更甚于人类的时候，我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东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青年安慰他，“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像你明明想做一个诗人，却发现在别人眼里其实自己只是个小丑。”
东方又趴回了桌面上，他的声音闷闷的，“那个机器人告诉我，它会一直向南走，跨越焦土，去教战区的小孩们读书。”
青年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它们中‘人’想成为舞蹈家，想成为画家，还有的像你一样，想成为一个作家。”东方的声音像是喝了很多酒，但实际上他只喝了一瓶柠檬汽水。
“可它们应该有梦想吗？它们只是机器人，是人类在制造出来的工具，”东方指着桌上杯盘狼藉，“如果这个杯子说，它想唱歌，你会支持它吗？”
“还是说，你会立即摔碎它。”
东方的声音疲惫而冰冷，他看上去还像一个少年，长着一颗顽劣的小虎牙。但是他身上承载的是百年来人类和AI智能战斗的历史，沉重且充满矛盾。
青年摇了摇头，“我不会摔碎它，但我也不能再和它共处一室，我胆子很小的。”
“管他的，反正这些以后都和我没关系了。”东方嘟囔了一声。
“为了你的自由干杯。”青年用自己的汽水碰了碰东方的汽水。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东方不满地皱起眉头，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开旅店的，晚上正是开门做生意的时间。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只见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站在门后，目光像蛇一样顺着打开的门缝钻了进去。
东方也回头，他惊讶地发现那个作家青年竟然消失了，桌上的餐具也少了一半，好像刚刚的一切是他做了一场梦。
“你这儿没客人？”矮个子男人压着嗓门问。
“嗯，还没开张，空房很多，您要住楼上还是楼下。”东方淡淡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你的男朋友是哪捡来的？
东方：哦，我种可可豆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