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居住的这个屋子较为偏僻，环境也比较安静，很少见人来，只有每日一个小童来给他送食物和药。

早上把草编的小篮子从门缝里塞进来，晚上又从门缝里拿走，偶尔会在门外边逗留片刻，扒着门缝睁着大眼睛好奇的往里瞅。

可能是大人嘱咐过，那小孩好奇归好奇，到是听话的一次也没进来过。

杨自心自那天来了一次，之后也没再来过。他很忙，上午看书，下午要练字，偶尔处理一些寨子中的杂事，同时还要注意着看管红锦，不让她去偷喝酒。

十几日渐渐过去，赵宣安静的待在那个偏僻的屋子里养伤，仿佛所有人都把他忘掉在这个角落了。

之前被安排在他周围的一些伤号，在新房子建成后都一一离开了，这里也越加的安静，越加的孤独。

因为偏远，在这里，他看不到外面人们在这“世外桃源”里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景象，也听不到他们齐心协力开垦纺织，以物易物，宛若上古大同的淳朴热闹。

若不是那个每晚经常偷偷溜过来的小胖子，他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是在一个有着许多人生活的大寨子里，而不是什么清修的深山老林。

大半个月过去，他的伤几乎好全了，也能偶尔站起来走动走动，但他仍旧没走出过那个小屋子。甚至没有推开过那扇破破烂烂、只要来一阵大点的风就能吹倒的门板，往外面看上那么一眼。

他对外面的所有认知都来自那个躲到这里来偷吃嘴的小胖子，吃东西的时候闲不下来的念叨。

喜欢喝酒，每次下山都会到镇子上给他带小吃的红锦姐，一看到他就要检查他功课的大魔王，会做很好吃的饼子的李奶奶，打猎回来总喜欢呼噜他头的石叔，还有搬把竹椅就能在门口太阳下坐一天的爷爷……

还有山上一年四季尝不完的野果子、寨子东边土堆下的一窝灰兔子、只能穿姐姐旧衣服还总喜欢哭的阿树、和他打架打输了还威胁他不许说出去的小石子……

太多太多了。

他没有走出过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却如同亲眼看到了这寨子里每天发生的人和事，他不觉得孤独，也没有觉得过于吵闹了。这小胖子还没有137吵，137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各种碎碎念，声音一上去了能直接让他脑仁炸开。

天幕渐渐落了，在赵宣看不到的地方，寨子各处竖起了火把。

他这里要暗的多，没人会在柴房旁边放火把。

他在屋子角落里靠墙坐着，有些出神的望着斜上方那个唯一的小窗子，透过那些被树枝拦的四分五裂的缝隙，能看得到星光点点的夜空。

不一会儿，门外边靠近墙根的地方悉悉索索的响，随之，那扇堵门的长桌板被小心的移开了一侧。

适应了黑暗，赵宣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屋子里的东西。

从那个移开的洞那，先是一个油纸包被塞进来，然后是一只小胖手，扒着门框边沿，慢慢爬了进来。

是那小胖子，昨天晚上没来，今天倒是照常来了，只自制了一天，便按耐不住想要好好补偿自己的五脏庙了。

孟觉看到了他，不急不慌站起身来，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示意了一下，才将地上的油纸包捡起来。

赵宣往被子里缩了缩，头低下去，面前垂下来的长发便将他的面目藏了个严严实实。

小胖子孟觉见多不怪的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空余的位置上，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大叔，你还没睡啊？”同时，他习惯的随口问了一句。

“……”

情理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小胖子没有执意要和赵宣搭话的意思。

他飞快的拨开了油纸包，两眼放光嘴角流水，一股烤肉的香味顷刻便传开。

“噢！这个味道……”

孟觉两只手捧着油纸，便大口的啃起来，看样子那大骨头有点费牙，啃两口，便要停下来和赵宣单方面的念叨几句，话里不外如是，今天又和谁打架了，然后打赢了或者没打赢之类的。

对自己因为和人打架撕烂了衣裳，然后回家被老孟叔打的事绝口不提。

他费劲啃了会儿，忽然扭头向赵宣凑过去，赵宣因他突然的动作一愣，没有立刻朝后缩，顿了一下，才沉默的躲开了他探过来的油乎乎、还粘着肉末的小胖脸。

“你要吃点吗？”小胖子把烤肉拿过来，看着他一脸真诚。

油乎乎、被咬的稀烂、几块啃过的骨头上还有很明显的牙印，被同样油乎乎的小胖手递到他面前。

赵宣拉了拉被子，头偏过去尽量远离小胖子热情凑过来的小脸。

他身上长时间的药苦味，和烤肉油腻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说不上来是苦，还是香，总之不大好闻。

“大叔？傻子大叔？”小胖子喊他，“我尝过了，很香的，是红锦姐早上新打的鹿肉，这东西现在可少了呢，你尝尝？”

赵宣靠坐在墙角，再往里去是堆放的木柴堆，没有地方再退了。

他将自己整个缩在被子，被子拉起一角，挡住了小胖子想要扒拉他的油手。

被拒绝的孟觉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撇下嘴，唉声叹气起来，“唉，今天怎么回事，回家被爷爷打了不说，连傻子大叔也不喜欢我了。唉，我真是太伤心了，没有人喜欢我……”

他一边失落的连连叹气，一边偷偷看旁边的动静——

那被拉起来挡住他的被子不安的动了动。

见如此，他更加大了力度，越发卖力，更实在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演技过于出众，“唉，大叔前天都不躲我了呢，是今天又不喜欢阿觉了吗？我知道了，阿觉没爹没妈的，是个人都能打几下骂几句，没人要的坏孩子，没人疼……

大叔不喜欢我了是应该的，阿觉没人喜欢，寨子里的狗都比阿觉有用，阿觉喜欢打架，不喜欢读书，还总是偷东西吃，真是太坏了！呜呜呜……嗝～呜呜呜……”

小胖子干巴巴的哭了几下，哭到半截就被一个饱嗝给梗住了。一时他觉得有些尴尬，但就那样放着也不好，太假了，还是硬着头皮又接了几句，好歹给哭完整了。

那边，挡起来的被子已经都放下了，下面露出来小半衣袖子，人没有出来。但那被子堆一动不动，一副认真关注外边动静的样子。

孟觉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心里觉得大人说的话也并不都是对的嘛，这个大叔虽然是个傻子，但人还是很好的。

什么不要到这边来，傻子会偷小孩，根本就是骗人。

“我要走了哦，大叔。”

“还有，这次的鹿肉不是我偷的，是红锦姐专门送过来的。……今天是我生日，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也包括大叔你！”

等赵宣直起身看时，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那小孩已经走了。

……

而在他的铺褥近处，放着一个同样的油纸包，一股烤肉的香味。

赵宣看了看被放在地上的油纸包，慢慢扶着旁边堆放的木柴堆站起来。

身上的伤大都结痂了，他便早早拆了绷带，让它自己长好。只不过身体在那几年伤了根本，一时半会难以养好，还是虚的不成样子，走几步就喘。

他倒是能仗着有修为的神魂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子，也能催动伤快速愈合。但没必要，也是为了不引人起疑心。

慢慢挪了几步，在屋子另一处，他蹲下来，将地面上的稻草灰尘之类的杂物拨开，捡出一块细条条的扁长物什。

抓了一把稻草茎来回擦了擦，那黑黢黢的物什扁平的两面，被擦掉了点黑色的地方，在透过窗子的星光下艰难的反射出了点光来。

这是一块废弃的半截短刀刃，两指长，没有刀柄，无人问津的在这柴房里不知躺了多久，身上长满了陈年污垢和油渍。不过也多亏这点候污垢，刀身没有长多少锈迹。

他拎着半截刀身，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还能看到点刃锋。

接着便就地坐下，在一旁的硬木上慢慢磨起刀来。

一点一点，那层黑色的陈垢被磨去，刀身上的铁锈也被磨去……一点一点的，能看得到金属的铁灰色了……

直到磨出了些锋刃，他又拣了块大小适合的木块。

根据脑海中的记忆，信手下刀，木屑落下，随着时间过去，那一块顽头顽脑的木块在他手下渐渐变成了一副与它之前完全不相干的精巧样子。

……

第二天。

到了那个小孩该来送饭的时间了，却迟迟没有人来。

过了一会儿，木门被人推开，来的却不是那个常来的小孩，而是一个瘦弱的男子。

来人手里拎着往常那给他送饭的小孩常拎的草编篮子。

“喂！傻子，吃饭了！”

王五朝房间内背对着他的身影喊到。

那团身影没有动静。

“喂！叫你呢！听不到？”王五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蜷缩在角落，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的背。

“死了？”他自言自语嘟囔道。

“死了也好，死了省点粮食，活着也是活受罪。”

王五念叨完，转身想走，想了想又转过来。

“还是看看吧，可别是真死了。”

王五把手里的篮子放下，身手推了推那人的肩膀，一边推还一边念念叨叨：“一会下雨，一会刮风，没个好天气，庄稼就不好好长，庄稼不好好长，家里的娃子就没饭吃，娃子没饭吃，婆娘就要生我的气，生我的气呢有什么用啊，我也管不着老天爷啊……

二叔让我去跟着山子他们学打猎，可他也不看看我这小胳膊小腿的，人家会要我？要我说，我还不如这傻子，躺着就有饭送到嘴边，哎！傻子好，傻子妙，傻子不用受婆娘气……傻子！起来吃饭了！”

那团被子抖了抖，缩的更紧了些。

王五“啧”了一声，“你抖什么？我是大老虎？”说着，他一把揭开被子扔到一边。

里面的人惊惶的躲开，失去了遮挡物，退缩在最里面的角落，无措的挥舞着胳膊挡住脸，妄图阻住他的靠近。

“这不是好好的？还活蹦乱跳的。”王五从篮子里掏出个馒头扔过去，那馒头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灰尘、木屑、稻草茎粘了个够，“磋！吃吧！”

那个缩在那儿，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遮住脸的削瘦男人动了动，那馒头正好被扔在他面前，一低头就能看到。

“刚蒸好的大馒头，白面做的，又软又香，看见没？给你的！”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试探着伸出来。

王五赞许道：“真听话，傻子，拿起来闻闻，我看你啊，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那只手哆哆嗦嗦的抓起地上的馒头，就立刻缩回去，像是若慢上一步，就要被打了似的。

男人蹲在那儿，两只手捧着馒头，像是在守着什么珍馐美味，避过他的视线埋头吃起来。

看着这幅情景，有种奇异的感觉从王五心底蔓延上来，某种莫名的心理诡异的得到了满足。

王五抬起下巴，眼神睥睨，骂道：“跟狗一样，哼！当乞丐也比当傻子好。”

他顺手拉开篮子往里看了眼，诧异道：“这么多？”

“这谁给你弄的？”王五看向角落里的人问道，接着他又自语道：“我真是给魇住了，问你你怎么会知道？小石子他娘拜托我来这送饭，那小石子昨天和老孟叔家的孙子打架被关家里不让出来，那小子谁让他送的？……管这事儿的，呃……老孟叔？他应该也不会管这点小事，真奇了怪了……算了——管他呢……”

“这么多你吃不完吧？傻子就得少吃点，吃那么多，多浪费？”

王五满脸鄙夷，拿着篮子便离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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