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正坐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小狗出来。

尹知韶早上开车送他们过来，他早上还有事，问了李跃一个人能不能行，有问题给他打电话。

虽然这对于小狗来说是大手术，不过医生的评估很乐观。李跃也有一种顺利的预感。手术完小狗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李跃早上在给它收拾行李，喜欢的玩具和罐头放了一大袋。小狗对此无知无觉，以为要出去玩，兴奋得在李跃脚边绕来绕去。

它还怕李跃把尹知韶落下，去卧室门口乖乖坐着等尹知韶，出去玩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

尹知韶打开门，看到狗坐在门口，李跃还在客厅里飞来飞去拿东西。狗用一种很诚挚的眼神看尹知韶，尹知韶蹲下来，狗还以为他终于要抱自己了，尹知韶只是摸了摸它的头，走了。

狗还是为此开心不已，尾巴摇成螺旋桨，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

“手术要做多久？”在车上的时候，尹知韶一边开车一边问。

李跃抱着狗，它很少有机会出门，不肯好好待在包里，一定要跟着人坐在座位上。李跃不住摸它，答道：“医生说快的话三个小时？慢的话也要四五个小时，这个手术好像很复杂……他们还派了专家过来，到时候还有实习生来学习，会很热闹。”

李跃本来还没大感觉得出来，越说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来。他一下一下地捋着狗，好在今天天气没有那么热，李跃的心情不至于火上浇油，他只是越来越安静。

随着医院越来越近，李跃不说话了。

尹知韶和他一起下的车，李跃都没注意他跟过来了，他背着包抱着狗匆匆进了医院。小狗这个时候才感觉有些不对，为什么不是出去玩？它不太喜欢医院，但即使不喜欢，它的尾巴也只是摇慢了一点，垂下来有些犹豫地晃来晃去，求饶似地舔了舔李跃的手，小声地“呜呜”着。

李跃把它放在前台的桌子上，很是六神无主。尹知韶看他这个样子，于是去门口打了一会儿电话，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医生正在给小狗抽血，要准备进手术室了。李跃回过神来，看到尹知韶，勉强笑道：“我以为你走了，怎么回来了？”

尹知韶：“我让他们先做别的，我留在这里。”

小狗被送进手术室，它很乖，即使看到这么多陌生人也没有应激，只是非常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管那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李跃紧张地看了一眼关上的手术门，低声道：“谢谢你……小知。”

于是两个人就在手术室门口坐下。宠物医院很不一样，这里没有人声鼎沸，很安静，偶尔有猫猫狗狗闷闷叫的声音。手术室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室内的状况，不过里面人很多，被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他的小狗。

离手术结束的时间还长，李跃纵使担心，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等待。

他已经为这只小狗做尽了一切。

尹知韶永远也做不到像李跃一样，在街上捡到一只小狗就为它做到这种地步。他对大多数事物都抱着一种漠视的态度，并不打算为自己增添额外的亲密关系。

或许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在单独一个人身上投入过量的感情吧。难道人类的感情总量总是相当，要不就选择做一个博爱的人，要不就会变成一个偏执狂？

然而尹知韶并不为此烦恼，他正处于一种自恰的状态。他不想留李跃一个人在这里，于是就重新安排了工作，在这种时候，他会在李跃身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跃的紧张感褪去了一些，他给尹知韶看自己手机里小狗的照片，他在捡到它的那一天，带来医院等体检的时候拍的。小狗的爪子上全是泥，踩得李跃的白T上全是爪印，李跃就这么扶着它的两只前爪，拍了第一张照片。

李跃：“我本来想，可以发出去找找领养的，不过后来检查出问题，就没发了。”

李跃没有感觉这样不太走运，反而觉得自己能救下一条生命。“然后我们两个就被你收留了……”李跃道，这条生命其实要算自己和小知一起拯救的。

“我有个问题。”尹知韶说道。

李跃：“什么？”

尹知韶：“你捡到它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养不了的后果？”

李跃低下头，答道：“有。”

“不过……我总是在想，就是……‘到时候再说’？可以让它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如果最后实在无能为力，它也在我的努力下，多在这个世界上待了几天。”

李跃朝尹知韶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一直是个很走运的人吗？就算绕了点远路，最后还是会达到终点的。今天也是，如果我没捡到它，它今天不会在这里，但是我们遇到了，我想要尽我所能留下它。”

李跃上一次和尹知韶说自己是个走运的人，是在第二次高考得知自己被录取之后。

如果要算上“绕了点远路”，应该是第一次高考放榜后。

李跃第一次高考成绩没有太好，但也并不是太差。在养了十几年的狗去世之后，留给李跃伤心的时间很有限，他很快就要重新投入到备考之中。

那一段时间，尹知韶总和他一起上下学，他们在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回家。李跃的话变得很少，他的脑海里盘旋着古文和公式，还有偶尔抑制不住的想念。

高三那一年，他们经常留宿在对方家里，李跃到家后洗完澡还会把今天我留下来的难题给尹知韶看，让尹知韶给他讲一讲。

尹知韶觉得那也许是他人生中最静谧的一段日子。两个人只开了桌上的一支台灯，李跃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他侧趴在自己的试卷上，估计尹知韶说的有80%进不到他耳朵里，最后能理解的大概只有10%。讲完躺下来，李跃很快就能睡着，学习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高考放榜之后，李跃看到自己的成绩，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他从下考场之后就有预感，结果也和他想的差不多。一般高考没有特别失常的都不会考虑复读，李跃那个时候也确实没想过要走这条路。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他这一年也没有像挑战自己的极限一样去念书，那时候的他并不奢望自己能考上顶尖的学校——像尹知韶一样。

所以李跃也老老实实地选了一个符合自己成绩的学校，那个学校离尹知韶的学校并不近，除非两个人约好，这四年他们大概只有假期回家的时候会见面。

尹知韶未曾提出什么异议，那个时候他心想，或许这就是他们分别的前奏，他会用这四年慢慢地忘去自己对李跃的感情，他本就不应该拥有这种感情。

况且，在高三这一年，他已经品尝过够多，像在沙漠行走已久的人汲取绿洲的水源，即便那只是海市蜃楼，沙漠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他至少也感受到了畅快。

原本……他们要在此分道扬镳的。

但是在李跃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的妈妈回到家，郑重地和他宣布了自己再婚的消息，并给了李跃选择：他可以追随她去新的家庭，也可以在假期继续回来，他的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唯一的改变就是妈妈再婚了。

李跃从小就和母亲聚少离多，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没有怨恨过自己的母亲，因为妈妈在他身边时，也给予了他足够的依靠和爱，她只是一个不太常规的母亲，拥有着自己的生活。

如今李跃已经成年，她确实拥有开启新生活的权利——或者说，她从来就有。

李跃得知这件事时，他也很顺利地接受了，他没有选择跟着妈妈去她的新家，他根本无法习惯和素不相识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

过了好几天，李跃才发消息和尹知韶说了这件事。

尹知韶来到李跃的家里，李跃的家像往常一样安静。

他轻轻地敲了敲李跃房间的门，推门进去。床上的被子鼓着，李跃正躲在里面。尹知韶坐到他的床边，把手放在被子上，感受到他细细的抽泣和颤抖。

李跃在哭。

尹知韶掀开被子的一角，看到李跃在里面，他手里抓着一个很破的毛绒玩具——那是小白生前最喜欢的玩具。这个时候，李跃流泪是没有表情的，没有痛苦，反之是一种漠然。他只是在默默流泪。

李跃承受不了分离，只有尹知韶知道，现在他不止要和自己的妈妈分离，也要和尹知韶分别。如果说他是小孩心性，他的眼泪却早就不像任何一个小孩，没有小孩会这样般忍受痛苦地流泪，这分明是成人的眼泪。

但如果说他已经是个大人，他却尚未能消化这一切，好像世间所有大人都对分离习以为常，而无人知晓成人的具体时刻究竟何时到来。

李跃说：“小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尹知韶伸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他的泪水滚烫，但很快就失去了温度。

李跃感受到小知的触碰，他闭上眼睛，想要逃避这样的窘境，却感觉它无处不在。

尹知韶看着他。他在心里道，李跃，你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一年九月开学，李跃没有去报道，他回到了高三的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