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了悟堂后门出去，后园子里有一片水光潋滟的翠湖，满池风荷举，程夫子在湖旁边支了个锅炉，拿着大勺将红枣和红豆下了下去，香甜的气味愈来愈浓。

三个小脑袋一个叠一个，躲在后门往后园子里瞧，沈清晏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咽口水的声音，包括她自己的。

“把人都喊过来就可以喝了。”程夫子一手捧着黄泥碗，一手舀甜粥，自顾自地将粥吹凉喝了起来。

等人来齐了，程又许也没有分粥的意思，一群小娃娃眼睁睁看着程又许一口气喝下了三碗，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愣着干嘛，不会是让夫子我来给你们这群娃娃舀吧。”程夫子看面前一个个学生和罚站一样杵着不动，恨不得拿大勺敲他们。

沈怀安动身，第一个走上前去，勺子是铁做的，有一定重量，拿着有几分吃力，摇摇晃晃着终于把几人的粥都舀好了。

“这个叫三红粥，我用两大勺红豆，两小勺红枣，两块红糖和糯米熬出来的。”程又许看起来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些得意。

孟望舒捧着碗，黄泥碗隔热，摸着不觉得烫，吃到嘴里才发现，一阵痛感传来，孟望舒怕失礼不敢出声憋得小脸通红。

宋观止注意到，忍不住轻笑，特地凑到孟望舒面前，一边吹凉一边慢慢喝粥。孟望舒痛得说不出话，只能气鼓鼓瞪着宋观止，没想到对方笑意更浓。

“夫子这粥熬得真不错，我们再去舀一碗吧。”沈清晏朝两人亮亮碗底，宋观止捧着刚喝两口的粥有些愣住，孟望舒痛还没缓过来就被拉走。

沈清晏心想着两人这样针尖对麦芒，一不小心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恨不得脚底抹层油溜走。

“我这一碗还没喝完呢。”孟望舒看着沈清晏把锅舀得见底，看得呆住了。

沈清晏觉得熬粥最考验人厨艺，稀了像汤，稠了像饭。程夫子这粥做得真是不错，应该是有什么诀窍，他不去鹤来楼掌勺，只是当个教书先生太可惜了。

沈清晏又喝完一碗正准备缓缓，恰巧一抹月白色便出现在视线中。

“夫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又许转头扫了一圈，沈清晏急忙移开视线，假装玩着自己的衣袖。

“跟我这边来。”程又许招了招手。

两人一道往翠湖边走去。

“这是家慈托我带给夫子的，她与我说，夫子素有贤名，京中一众读书人都望尘莫及，让我好好跟着您学学问。”柳昭昭双手递上一个长长方方的木盒。

程又许眼眶微红，将木盒收进衣袖，撇开头，竭力装作云淡风轻道：“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万幸的是，亓城终归是守住了。”

“你的眉眼，长得和他们很像，我一看到你，便总感觉他们还在……”程又许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你要多陪陪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现在年事已高，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必定是万分伤怀。”

官家的追封诏书下来之后，远房也好近亲也罢，但凡与柳家有一点沾亲带故的，不在门内哭成个泪人都不挪步迈出门去。

三分为情，七分便是为了柳家这些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积攒下来的万贯家财。可恨的是，她的外祖父母仍身体康健，却被有心人硬说是年事已高不便劳累，要将柳昭昭领去自己的屋里养着。

外祖父生生被这些人气得眼花，外祖母日日在祠堂长吁短叹，便是这样，他们也不肯点头答应这桩事。

这些个月里，柳昭昭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类似的话，里面混着虚情假意和违心奉承，只有程又许，用尽全力抑制住悲痛，字字发自肺腑。

柳昭昭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往后退两步，行了个长揖。

沈清晏时不时往翠湖边看一眼，直到看见柳昭昭拿出个东西递给程夫子，不由得一惊，莫非上学堂第一日便私相授受。

“小娃娃们，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程夫子舒展笑颜，抚上沈怀安的头，沈怀安身体不由得一僵。

孟望舒拉着沈清晏的衣裙，一下子走到最前面，路过宋观止的时候还不忘朝他轻哼一声。

孟望舒拉着沈清晏第一个进了门，看到书案的排布顺序时却不知要怎么坐：“按规矩，不应该是男女分席，一左一右吗？”

程夫子闻言解释道：“做我的学生，没有男女之分，都是同门，自然也不必被繁文缛节约束，随意一些，挑位置坐下吧。”

第一排有三张书案，第二排的书案摆放在第一排一二，二三书案中间。

孟望舒本想坐在后排，可左边书案已经被占了，正踌躇着，就看到柳昭昭从后面进来，径直走到这个位子上。

孟望舒还没与他讲过话，便觉得他不是个好商量的人。

孟望舒推推沈清晏，想让她替自己开口，沈清晏想到刚刚翠湖边的一幕，是千万个不愿与位子上的人打交道。

柳昭昭看到两人扭扭捏捏的小动作，主动开口道：“要坐这里吗？”

孟望舒听到这话，忙不迭地点头，柳昭昭朝两人微微抿嘴一笑，起身抱着书箱坐到前面去了。

“他……好像也没看起来那么难相处。”孟望舒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昭昭的背影，看他不紧不慢打开书箱，把砚台和笔摆端正。

“想什么呢，快坐下。”沈清晏看到程夫子往这边看过来，笑眯眯盯着她们两个，她有些不寒而栗，小声提醒孟望舒。

“哦哦。”孟望舒脑袋懵懵地坐下，缓过神来还想和沈清晏讲小话，看程夫子笑眯眯地盯过来，瞬间噤声了。

两人刚坐下，宋观止选了两人中间的位置，孟望舒立马显出了嫌恶的表情。

孟望舒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趁程夫子背过身去，用书箱遮掩着，转过头对沈清晏说道：“我们等下散学去找宋观止，他还没把那件事讲完呢。”

“你不是讨厌他吗，怎么还找他？”沈清晏觉得孟望舒真是一会一个样。

“我就是想知道嘛，陪我去嘛陪我去嘛。”孟望舒朝沈清晏小小声撒娇道。

沈清晏被缠得没办法了，只得点头。

宋观止坐在两人前面，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我在前头这诗文都讲了半篇了，有的人连哪本书都不知道吧。”

程夫子没道出名字，视线却紧盯着孟望舒不移开，沈清晏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笑面含威。

孟望舒着急忙慌把书都抱出来，四处看前面人拿的哪本。

好不容易找到书，一打开就是满篇满篇的字，孟望舒看得脑袋发蒙，拿着笔蘸着墨，在纸上勾出来一只兔子，还不让它单着，又对着程夫子的脸，勾出来一只大脸猫来作陪。

沈清晏在一旁忍不住提醒她：“你可专心点吧。”

“你可不知道，我一看字头就疼，从我母亲肚子里带出来的毛病。”孟望舒知道自己不是做学问的料，被拉到这里也是赶鸭子上架，多学一个字也好，学不进去拉倒。

沈清晏不再多说，自己接着一字一句比对着经书和注疏。

宋观止时不时偏过头来看，有时候孟望舒正认真画着，有时候抬起头歇息时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便装作凶狠地龇牙咧嘴。

两个时辰过去，中间只休息两刻钟，沈清晏四下看看，孟望舒这个不听讲的累得头昏眼花，坐在前面一排的却一个比一个坐得端正。

那个宋观止，更是一个问题都没落下地回答。

总算撑到散学，孟望舒顿时来了精神，按住沈清晏的手，又满脸笑意地对沈怀安说道：“沈家哥哥先回去吧，我找清晏还有些事，等下完事了我送她回去，别担心。”

沈怀安看了看两个小姑娘，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想着父亲今早说要回去考问功课，只能再三叮嘱沈清晏早些回去。

宋观止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收拾东西，旁边的小厮想要帮着一起快些收拾，还被他用眼神制止。

“你早上那个还没说完，现在有空了，接着说吧。”孟望舒对着宋观止，就算牙咬碎了也讲不出一句客气的话。

“这个态度还想我讲给你听。”宋观止见孟望舒果然忍不住好奇，便开始摆谱。

“不说拉倒。”孟望舒抬脚要走。

“可惜这一战虽然胜利了，但他们夫妇被敌军围困，没能攻破防线，被俘虏后于亓城城门之下被斩首。”宋观止不拦她，只接着早上的话讲下去。

“那他要怎么过下去。”孟望舒被这话吓得停住脚步，她不敢细想这个惨烈的场面，光听着都觉得触目惊心。

“总有办法过下去的，别人家里也有父母双亡的，不是一样过得好好的。”宋观止见孟望舒反应这么大，在一旁不痛不痒地说道。

“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孟望舒听到这番话，心里一团火蹭的一下冲到了天灵盖，她原以为宋观止只是行事乖张些，没想到竟是这么冷心冷情的人。

孟望舒顿时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提上书箱就拉沈清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