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映洲止住了绿萝的动作道：“我知郡主身世，也知其后必是风起云涌，是否同路，确不可知。”
他向范子昂一揖，君子风流：“未必同路，却可同心。行知所作所为，既为还恩，亦为护妻。”
“郡主……”隔壁的话传进藤月耳中，她发现自己罕见地失了神，直到范文昌提醒，连忙拉回思绪道：“大人还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郡主或需再去一趟青田山。史良在时，曾派人运沙子去青田山要造小院，说待老了便留在韶州图一方安虞。我直觉此事不寻常，派人暗自查探，确实是一座世外之居。心中奇怪，却又没有线索。”范文昌神情有些疑惑，低声道。
“好。”藤月应了。
范文昌知道她方才的出神，继续道：“想必郡主也猜出隔壁是谁。老夫让犬子问裴郎君几个问题，郡主亲择的夫婿，就算未必长久，作为半个娘家人，也要把把关。郡主可介意？”
“不介意。”范文昌在桃溪多年，又与青鸾军有不浅的关系，对裴映洲不放心是自然。
藤月没有阻拦，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裴映洲。
他本可以不经历这些。
不过若因为这些问题有所取舍，也是好事。裴映洲已知他们七年前的相遇，藤月不希望挟恩图报，况且风亭湖之事，让她觉得两人之间越来越不对劲。
最好的结果，就是对方想清楚，知难而退，与她继续相敬如宾地度过这一年。
“那郡主要不要留下来，听听二人在说些什么？”
姑娘停下脚步，片刻后说：“不必。”
“既为还恩，亦为护妻。”想到方才郎君的话，藤月不得不承认，自己止不住地心动了一下。
君子重诺，裴映洲甚之。恩情与爱情皆有，仿佛他们之间她就此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年少慕艾，自是千万般好，人活一世，何至一个瞬间赌上一生？
她不愿等。
更不愿赌。
藤月遥遥望了对面一眼，转身下楼。
范子昂听了裴映洲的话，嘴角微扬，似是有些满意地道：“郎君语气诚恳，在下险些都要被打动。只是有三问，受父所托且问裴三公子。”
“范公子请说。”裴映洲目光坦荡，不闪不避。
“一问裴三公子，若郡主与裴家有所冲突，如何自处？”
“二问郎君，若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如何相护？”
“三问郡马，若日处情深相付无果，可生怨怼？”
范子昂问完，看见对方的眼里尽是磊落。
裴映洲说：“无藤月，便无裴三公子。”
裴三公子以为姑娘死了，又希望她活着，于是行尸走肉地活在世间。好似忘却这么多年的不甘与折辱，心甘情愿地背负家族的责任。
可他不是圣人，从父亲将他弃在溧阳那一刻起、母亲一次次冷漠相视起，那些无人可知的灰暗心思便一直生根发芽，就连阴差阳错地来了韶州，也是因为一股相同命运的悲凉。
他与那些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被抛弃之人。
君心似水，亦可掀滔天巨浪。
直到风亭湖畔，被藤月护在身后；直到水底，姑娘拉住他的手，如七年前一般，裴映洲才感觉自己确切地活。
裴三公子死在了溧阳的大雪。
裴映洲只有一个藤月。
他们之间的羁绊太多，裴映洲已分不清是怎样的感情，但是姑娘一次次给了他希望、救他于水火，嘴上不着调，却从来没有抛弃过他。
所以往后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藤月都是裴映洲唯一的选择。
他只选择她。
哪怕无关爱情。
范子昂不知裴映洲的心思，只道少年郎什么话都敢说，可是对方那双眼又太过认真，只好问道：“第二个问题呢？”
“以我血肉，护她无忧。”
这倒是可信。
想起郎君背后的暗刃，范子昂暗中点头。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裴映洲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羞愧：“行知与郡主，恩情胜过感情，个中关系，犹在雾中。不敢言情深似海，眼下亦无所付。若真有此时，愿做凤凰枝，与君归栖处。”
明安郡主样样都好。
七年前流落街头和乞丐抢食不输，七年后不坐以待毙努力自救，她就像一株顽强生长的野草，有着一往无前的韧性，哪怕前方是顽石，也无法阻挡她破土而出的决心。
她苦涩，亦强大到无需怜惜。
裴映洲知道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挡在藤月身前，暗中为她遮去风雨，於她归处。
但最重要的，是与她并肩同行，拥有一颗强大坚定的心，始终如一，从不肯弃。
少年初识情，不知来日苦。
范子昂听完他的话，心道天真，但他无法质疑那般明亮的眼眸，只好说：“既如此，想必你心中已有决断，我便不做那棒打鸳鸯之人。只是裴三公子若他日食言，莫怪我今日未提醒，不讲情面。”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如今只是让这小子表个态，往后怎么走，还要看他与郡主有没有缘分。
了却父亲一桩牵挂，范子昂心中快意，道：“绿萝，传消息去挽春楼，说我今日有贵客招待。”
他笑着转向裴映洲，问：“家父今日也在此，郎君可否赏光？”
“那就多谢范公子款待。”裴映洲行礼，谢道。
绿萝应声，施施然出去。
两人下了楼，一行人已在一楼大厅中等待，藤月面色如常，倒是苏望轩不知怎的脸跟猴子屁股似的通红。
“今日挽春楼我做东，给各位赔个不是，诸兄，请！”范子昂看见几人，笑的爽朗，颇有些一掷千金的豪气，道。
“别别别，范公子的酒，我可不敢喝，保不齐像昨日一样，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苏望轩摆手，肩突然被一旁的宋启元按住，他一惊，连忙把手中的东西藏在袖子里，踩了尾巴似的道：“宋启元！你做什么？”
宋启元也不恼，用扇子点点苏望轩的手臂：“这手镯，再捂就要捂化了。不如去喝两杯，凉快凉快。”
“不就是吃饭吗，你胡说些什么。”苏望轩故作不知，拉起裴映洲道：“行知，走走走。”
“哎，客官，您还没付钱呢——”掌柜的早盯了苏望轩好久，见他要出门忙道：“虽说五折，也是要收银子的——”
“哝。”苏望轩急急地抛了一锭银子给他，也不拉着裴映洲了，火烧眉毛似的朝前面去。
“明朗这是怎么了？”裴映洲问。
“德行，别管他。”宋启元笑着摇摇头。
笑话，治不了裴映洲还治不了你？跟宋蕊初卧龙凤雏，倒是相配。宋启元心中想着，回去打探打探妹妹的意思。
风清月明花正开，挽春楼今日也是一派和乐融融，不同于上次莺莺燕燕围绕，这次是完完全全的雅阁。
“咦，楼里的姑娘呢？”苏望轩进门便觉不同，好奇问道。
“怎么，苏公子是想再见？”范子昂调笑道。
“不是不是。”苏望轩连忙摆手，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昨日那几个，都是我家的姑娘。”范子昂笑着拍拍手道：“绿萝，水仙，海棠……你们还不进来。”
苏望轩听着一长串跟报花名似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个人衣服一个颜色都不够配，问道：“范公子，这不会是你的十一房小妾吧？”
“正是。”范子昂说完，那名为海棠的便要上来给苏望轩倒酒，苏望轩猛地从座位上窜了起来，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你…你……”
他震惊万分，却见那些姑娘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行了，你就别逗他了。”藤月道。
“郡主说的是。”范子昂敛了神色道：“你们下去吧。”
姑娘们浩浩荡荡地下去。
“诸位应当听说过，我有十一房小妾。”范子昂道：“其实这些女子皆是命苦之人，有些是流民，有些沦落风尘，我便建了这挽春楼，连清霜阁一起，交由她们打理，让她们暗地帮我收集消息。”
“可是挽春楼说出去……”宋启元道。
“宋公子，一个人是否清白并不是靠她所处之地判断的。”范子昂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女子各有所长，有的擅歌舞，有的绣工好，有的会书画，且挽春楼都是清倌，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地混口饭吃，有何不可？”
“我按照她们的意愿让她们选择，不曾逼迫。有些难以脱身的，为了避人耳目，我便说是新纳的妾室。我们之间只有雇主与被雇佣的关系，有何不可？”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谁愿意如此？只要她们自己知道，是在堂堂正正地活着便好。”
“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范子昂一口气说完，语气无奈。
堂堂正正地活着。
比堂堂正正更难的，是活着。
哪有更好的选择？
想起阳城和不久前的洪灾，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藤月察觉到范子昂话里的不甘。装了这么多年纨绔子弟，有才学也不进京赴考，只能窝在这方圆之地，想必也是遗憾的。
“怪我今日话多了些，扫了大家的兴。”范子昂提起酒杯，猛地饮下一大口道：“与诸位一见如故，不免多言，昨日遇袭，亦是我思虑不周，我范子昂，今日向各位赔罪。”
作者有话要说：“愿做凤凰枝，与君归栖处”我自己写的 翻译一下就是“别人都是旅馆我才是家”哈哈哈 裴三公子过段时间就会后悔 因为爱是无法分享的 但是他依然会遵守自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