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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滂沱的秋雨,哗啦啦地冲刷着车身。
水珠聚集又沿着透明的玻璃窗滑落,留下一道道水痕。
晓雯伸头看着前方,嘀咕一声:“这雨下得好急!”
“是啊!”邹辛也探头应和,“咱们刚从驾考中心出来的时候,还只下了几滴来着,一会儿功夫下这么大。”
迟烟回神转头,看着车前玻璃上的雨刷快速摇摆着,艰难抹开阻挡视线的水纹。
恍惚间,隔绝雨声的车厢内响起手机铃声。
教练自方才接过电话之后就心不在焉,此刻铃声忽响,他像是猛然一激灵,低骂一声,偏过头去拿手机。
驾考中心位置较偏,附近宽阔的大道人迹罕至,但时常有来来往往驶过的机动车辆。
现今雨幕过大,时不时阻挡住视线。
迟烟心中有些不安,出声询问教练是否需要先靠边停车。
教练点头,观察着后视镜放缓车速,准备将车停在路边。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有个男人说着听不懂的方言。教练烦躁地应着,大概可以听出一句“等下再说。”
岂料话音刚落,正前方车道上的来车突然偏离路线,猝不及防直直朝着他们撞来——
车厢内响起三人惊呼,教练瞪大眼睛,飞快扔掉手机,猛打方向盘,在两车不到一拳距离的惊险时刻,错身避了过去。
“嘭”地一声,车头撞上道路边缘的大树,猛烈的撞击力使得车身倾斜倒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迟烟的视线一片混乱过后,眼前变得模糊。
浑身好像没了知觉似的,没有痛意,只剩钝和麻。
周围的声音也变得不清晰,隐约可以听见晓雯在喊她的名字。
她艰难睁开眼,看见头发凌乱的晓雯和脸上擦出血痕的邹辛已经出了车门,两人慌里慌张地来检查她和教练的安危。
隔着雨幕,迟烟看见差点撞到他们的那辆车里,一个中年男人脚步慌张地奔过来,他身后跟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打着伞站在后面不敢往前走。
男人一边怒骂着,一边掏手机:
“兔崽子,都特么跟你说了这么大的雨别跟老子闹,你跟老子拽方向盘……”
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了,迟烟只觉得头昏脑胀,竭力想动却无法动弹,手机好像也在响着铃声,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去接。
雨水很快将她浑身淋湿,迟烟在四周嘈杂的人声中渐渐失去意识。
于此同时,
寻城与旗镇交界的高速路上,程唤手握方向盘,边观察路况,边耐心听着蓝牙耳机里的忙音。
上午处理完一些事,他就直接开车去驾考中心接迟烟,可电话拨过去两次,两次都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迟烟从未故意不接他的电话,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她又独自跟着不算熟悉的人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陌生小镇,程唤实在有些担心。
车窗外雨势不减,烦躁的心情也愈发强烈。
就在程唤以规定内最快的速度去往旗镇方向之际,第三个电话终于接通。
耳边传来刺刺啦啦一声响,喧闹的声音率先闯入耳朵,而后便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慌慌张张地问:
“喂,您好!是迟烟姐的家属吗?我们这里出了车祸——迟烟姐被压在车下,现在,现在已经昏过去了……”
程唤的神情骤然变冷,指节紧紧握住方向盘,声音里压制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急救电话打了吗?”
“打,打了。”
“事故地点在哪里?”
“012国道交叉口!”
……
电话挂断,程唤加快速度,朝着距离他半个小时路程的012国道飞驰而去。
眼前明明是漫天雨幕,可是他的眼前却似燃起熊熊烈火,呼吸也似被扼住,连喘息都无法顺畅。
在听到迟烟出事的那一瞬间,他浑身冰冷得没了知觉。
他从来恩怨分明,也不怨天尤人,可是第一次,他愤恨上天不公,更害怕所有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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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雨势减弱,像断了线的珠子缓缓从天空下坠。
市医院1067病房内。
程唤缄默地望着熟睡的迟烟,想起上午的场景仍是心有余悸。
他几乎与救护车同时到达现场,看着交警在维持秩序,盘问着一对父子,而几米开外,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奔向车边。
警车蓝红相间的灯光交映闪烁,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叫嚣着。
相似的场景迅速在他脑海闪现,程唤撑着伞,缓步走向被一对男女撑伞遮住的迟烟。
恐惧时隔多年重新占据他的感官,他差点不敢去看。
直到匆匆跟在身后的医护人员提醒他让开,程唤倏然回神,才察觉手中的雨伞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他也早已被雨水浇透。
现场整个车身翻倒,只有迟烟被压在车下。
但万分庆幸的是车身没能砸实,倒在路旁草地的某个水坑里,她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迟烟被救护车送进医院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确诊了轻微脑震荡,以及右脚骨裂。
伤筋动骨总要受些罪,但比起生命安危,此时这个状况倒成了幸运。
眼前,病床之上的女人面色苍白。纤细的手上缠着胶带,右脚打着石膏固定在床尾,看起来着实可怜。
程唤静静凝视着她白皙恬静的小脸,不自觉俯下身,缓缓靠近。
病房内非常安静。
静得似乎能听见输液管点滴的声音。
他的视线经由迟烟浓密纤长的睫毛,一路向下,掠过她挺翘的鼻尖和小巧而饱满的唇瓣……
熟悉的香气随之沁入鼻息,程唤喉结滑动,放空的脑海在一瞬间清醒。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敛起方才肆意的眼神,默默收拢指节,挺直了宽阔的脊背。
便是在这时,迟烟蹙了蹙眉心,从梦中醒来。
她有些恍惚地望着周围的环境,回想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从撞车到失去意识,再从救护车上醒来,被推着进入急诊做检查,记忆断断续续,但好在勉强接连起了大致的片段。
眼见程唤在床前站着,看她醒来先是问她渴不渴。
迟烟想要开口,却觉得浑身无力,艰难地应了声:“嗯……”
此刻麻药的药效大概已经过去,右腿钝而麻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疼痛。
她不由闭上眼睛轻轻呼气。
程唤已经靠近床头,将她的床头摇上来一些,又将玻璃杯递到她嘴边,轻声开口:
“你现在不适合挪动,先用这个。”
迟烟乖乖偏头,用玻璃吸管慢慢喝了几口水。
到达医院的时候,晓雯和邹辛来看过她,两个人基本都是皮外伤,简单处理一下没什么问题。教练稍微严重一点,额头上缝了两针,但他老家兄弟出了点事急着走,于是打了消炎药就匆匆离开了,
好在大家都没出什么意外,虽然她右脚遭了些罪,但是已经很值得庆幸。
当时沉重的车身翻倒压在身上,她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昏过去之前,迟烟看着手腕上那串姐姐送的转运玉珠手链,心中冒出无数个想法。
想当初一心寻死,又在被救起之后重燃希望,如今正在循序渐进地往着好的方向发展,再面临死亡时,她却只剩下留恋,不想就这么失去生命。
她最珍惜的宋颜还没回来,要是知道她出了意外一定很伤心。
还有学了好很多天的科目二才刚刚考完,只剩下两个考试就可以自己开车,准备已久新专辑正在进行最后的制作,她的珍贵的作品即将被歌迷听见。
还有……程唤,他还在等她一个答案。
不知怎么,她在最后一瞬间想到了他。
然后他就真的出现了。
在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之时,迟烟听见程唤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连绵雨幕中,她艰难睁眼望过去,好像又看见当初在坠入深河被他救起时,他的眼神……
“咚咚——”
正回忆着,病房门忽然被敲响,将迟烟的思绪打断。
她抬眼,看见有人推门进来。
是之前造成撞车事故的男人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扯着不情不愿的男孩,满脸笑容地跟迟烟和程唤颔首打招呼。
原来今天上午失控撞到他们的是一对父子。
儿子年纪小不太懂事,吵着不想上补习班。父亲脾气暴躁态度不好,没及时安抚,两人便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孩子不乐意,就去拽了爸爸的胳膊,结果碰到方向盘,整辆车都失控撞了过来,造成了意外事故。
交警检查调过监控视频之后,判了他们全责。于是4个人处理伤口的医药费,都由小孩父亲全权负责。
孩子父亲还算有礼数,提了东西带着孩子来道歉。
那父亲搓着手连连鞠躬,普通话里还带着外地口音,说他们是单亲家庭,他平时拉货车供儿子上学,缺少沟通教育,今天的事都是他的责任,希望不要怪罪。
他说话之时,男孩就站在一侧,看了看迟烟打了石膏的右腿,小声嘀咕了一声:“对不起,姐姐。”
说这话的时候,男孩低头扣着手指,没听到迟烟应声,抬起眼皮悄悄看她,却她默默审视的眼神惹得脸颊涨红。
迟烟眼神缓和了几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突如其来的一场无妄之灾,她现在浑身疼得不敢多动弹,但对方态度诚恳,也能看出来本质不坏。
至此,迟烟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父子俩临走前,迟烟还是忍不住真诚开口:“有句老话说,你不会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亲人在身边的时候要学会珍惜,失去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使得父子俩双双对视,父亲感激应声,而男孩抿了抿嘴,对着迟烟重重点头说:“谢谢姐姐。”
不多时,病房内又恢复安静。
方才缄默旁观的程唤,放下交叠的双腿,弯眸看着她,神情里似乎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
迟烟的视线随之不自然地游移了一下,见他已经收回目光,伸手拿起篮子里的苹果问她:“吃吗?”
“……”
从见面到现在,他好像忘了自己之前留给她的问题,半句有关那件事的话题都没有提起过。
迟烟心里有事,下意识“嗯”了一声,便看见程唤拿起水果刀,垂着眸专心削着苹果皮。
那冷白修长的手指持着锋利的水果刀,刀刃轻轻沿着苹果横向转圈,不一会儿功夫,苹果皮丝毫未断地被程唤削落下来,丢进垃圾桶里。
他将苹果递给她,手向上抬了抬,轻声提醒:“喏。”
闻言,迟烟再次将目光转到程唤身上,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他身上还穿着淋过雨的衣服。西装外套搭在木架子上,头发和身上的衬衫早已经干了。袖子被挽到臂弯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坚实小臂。
他神态自若,不显一丝狼狈,反而多了几分肆意和随性。
迟烟静静看着他,恍惚间,瞧见程唤疑问地扬了扬眉。
她反应过来,旋即伸出手去接,这才发现宽大病号服袖子将她的右手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小段指尖。
有几分“索命女鬼”朝人伸手的意识。
“……”
她小心地往下抖抖,碍事的袖子却不怎么配合,滑到掌心位置就落不下去。
左手正在输液,右腿打着石膏,右手腕又被树枝划到,包了纱布,虽说不严重,可稍微牵扯一点伤口就觉得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她连帮自己卷个袖子的能耐都没有。
迟烟忽然有些窘迫,准备坐直身子,忍着不适将右手抬起。
岂料还未动作,她的指尖忽而被微凉的指腹抚上。
迟烟怔愣抬眼,瞧见程唤已经俯身垂眸,动作温柔地伸手,将病号服那碍事的袖子一点点整理了上去。
窗外秋雨绵绵。
她与他之间只隔了不到半米的距离。
待袖子整理好,程唤专注的神情消散,转而抬起长睫,乌瞳望进迟烟眼中。
他眉眼含笑,似带着宠溺:“喂,麻烦的事,交给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