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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烟的脑海有一瞬间空白。
周遭似乎有风拂过,给发烫的耳垂带来一丝凉意。
眼看程唤越靠越近的脸庞,迟烟倏然清醒过来。
在她想要伸出手推开他的瞬间,程唤忽而弯起修长的食指,抵住她的鼻子,轻声提醒:
“流鼻血了。”
迟烟一愣,下意识拨开他的手,果然看见程唤抵过她鼻子的指面上沾染了一片血迹。
“……”
心情像是坐了一遭过山车,形容不上来此时此刻是何感觉。
在周围那样浪漫而热切的气氛之下,她的思想好像也被带偏,居然误以为程唤是要……
几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腿上,迟烟蓦然收住心绪,连忙捂住鼻子想要仰头,却被他挡住。
程唤:“仰头会加重鼻腔出血。身体前倾堵住鼻子就可以了,我带你去清理一下。”
迟烟应声,瞧见不远处的晓雯和邹辛还沉浸在甜蜜的氛围,就没有打扰,任由程唤推着,在路边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去往游乐场内的医务室。
因为刚刚开园,医务室里除了迟烟之外没有其他病号。
医生简单给她处理了一下,说是近些日子天气干燥,鼻腔长期处于低温干燥环境中,再加上撞击,导致黏膜破裂出血,并无大碍。
迟烟松口气,瞧着医生收拾东西的背影,想起什么,随口问程唤:“小时候看别人流鼻血都是仰头,还以为这样是正确的,你怎么会知道要低头前倾?”
程唤正若有所思的神情被打断,他将视线转移回来,淡然一笑:“年少时挨揍,流过几次鼻血。”
迟烟闻言语噎,想起第一次见面确实瞧见阿唤满身伤痕。
可仔细想来,程氏在寻城有头有脸,当年阿唤上得是顶尖的学校,他的性格也不是嚣张跋扈,爱惹事的人,按理说不该这么受欺负,怎么会伤痕累累回到家,连伤口都没人处理……
“因为上学时性格腼腆低调,总是被欺负,是不是很惨?”
疑虑间,听见程唤委屈的声音,也为迟烟解了惑,她心底一软,抿唇微笑,斟酌着语气同他说:“都过去了。现在过得开心,从前的人都不要去想了。”
迟烟好心安慰,殊不知程唤心理藏了多少弯弯绕绕。
他是受了伤挂了彩没错,可是旁人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的,他哪里吃过一次亏?
但装可怜可以看见迟烟温柔的眼神,于是他不能控制地露出无辜的假面,对这种卑鄙的游戏甘之如饴。
冷敷过后,流血的情况终于止住,程唤接过医生给的纱布和棉球,推着迟烟重新往游乐场中心的方向走去。
人群早已都往中心聚集。
从医务室出来的路上变得安静许多。
偶尔有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两人无声沉默。
迟烟想到了方才程唤靠近时的画面。
她的心跳兀自杂乱无章,也不知道是当下那个情形里,她因为流鼻血才心率加快,还是因为看见了程唤倾身过来的动作。
“在想什么?”程唤问。
迟烟的心陡然一跳,有一种上课时跑神被老师抓到的慌乱感。
她顿了顿,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梢别在耳后,垂眸随口乱说:
“没有啊,我在想刚才流了鼻血,会不会脸上还有血迹没有擦干净……”
没注意到轮椅已经停下,身后的人信步走过来,脚步后撤,单膝下蹲,与她面对面平视。
于是嘴边的话语滞住。
迟烟的眼睛微微睁大,无声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凝视她的神情。
莫名地,她想起程祁森的眼睛。
从前她总是喜欢坐在程祁森怀里,静静观察他的眼神,揣摩他的想法,体会他的情绪。
没爱过别人,以为爱人就是这样,时时被对方的一切牵动,患得患失,以为甜蜜总在等待之后才会有,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双深而沉的眼睛里,装满了无数个致命的秘密。
原来所有逐渐在心中生根的古怪和不解,都不是她的原因。
一阵风吹过,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面前,程唤的眸子深而明亮。
如无边的晴夜,有月光星河落在眼中,就像诗里写——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
迟烟恍惚凝眉。
忽地,程唤微凉的手指抬起,遮住她的眼睛。
他的掌心柔软,睫毛扫过那瞬间,能察觉到他的指尖微微一颤。
就在此刻,游乐场的钟声响起。
“铛、铛、铛……”三声过后,明亮的灯光霎时熄灭。
遮挡视线的手已经放开,迟烟睁眼,周围变得昏暗,而程唤已经起身走到她身后,继续推着她往游乐场中心去。
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没有血迹,很美。”
轻而淡的一声回应,像落入水潭的第一滴雨,撩动平静的水面,荡起圈圈波澜。
迟烟清了清嗓子,视线投向远处,须臾才说:“走吧。”
不觉间,两人从寂静的小道步入喧闹长夜,人潮四散,有的继续随着诡谲的灯光通往最热闹的深处,有的涌进万圣夜酒馆,享受放松狂欢。
晓雯打电话过来,在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中发出邀约。
“迟烟姐!我也邹辛在酒馆,你带你男朋友过来吧!我们等着呢啊!”
这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想不听清楚都艰难。
迟烟听着电话的半边耳朵已经开始发烫,直觉般地感受到了程唤看过来的视线,下意识欲盖弥彰地悄悄用手指堵住听筒。
启唇想拒绝,那边已经挂断。
迟烟深呼吸,正不知如何应对,却见程唤俯身靠近,问她要不要喝杯果汁。
他的神色很自然,好像没有听见那些话的样子。
迟烟眨眨眼,点头。
酒馆内人声鼎沸。
两人终于与晓雯碰面。
迷离绚烂的灯光流转,迟烟和程唤随着小情侣招手的动作落座。
邹辛好奇地盯着程唤瞧了又瞧。
端着酒自来熟地和程唤勾肩搭背:“上回出车祸的时候我们见过,还记得我吗?我是晓雯的男朋友。”
程唤礼貌点头,看着注意力明明在邹辛那里,却在说话间顺手接过晓雯递给她的酒杯,笑说:“她脚踝有伤,不宜喝酒。”
迟烟微愣,瞧见晓雯活泼一笑:“哪儿能啊!这是专门给你们点的果汁。”
说完,晓雯将杯子放到她手中,转头便作势踹了邹辛两脚,嘀咕他道:“瞧人家姐夫多体贴,你闪远点!”
一句脱口而出的“姐夫”,使得两双眼睛倏然交汇。
迟烟眼眸轻晃,视线触及面具之下那双黑亮的眸子时,忽而莫名地喉咙一呛,咳嗽起来。
“咳咳咳……”
连串的咳嗽吓得晓雯慌忙伸手去拍她的背,小姑娘着急起来没有章法,力道也忘了控制,迟烟哭笑不得,又咳得说不出话,突然觉得方才的窘迫变得好笑起来。
她咳嗽着无奈抬手,想要说话之际,肩膀已经被人揽了去。
熟悉的冷香侵入鼻息,迟烟仰头,瞧见程唤的英俊的侧脸,他的手掌有节奏地轻扣她的背部,接过晓雯递过来的水喂到她嘴边。
迟烟悄悄攥紧衣角,顺从喝了一口,咳嗽终于缓解。
这么一闹,解释两人关系的契机也错过了。
“晚会要开始了!”邹辛看了看手机,随即兴奋地提醒。
酒馆内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原本挤得几乎前胸贴后背的舞池很快便清静不少。
程唤将杯子放下,问她:“去看看吗?”
“嗯。”
晓雯想把点好的酒喝完,非拉着邹辛陪她再坐会儿。于是几人暂时告别,迟烟和程唤随着大部队离开。
十分钟路程都是诡异的暗调光源,还有时不时响起的被吓到的尖叫和哄笑。走在他们附近的是几个结伴同行的学生,他们兴奋地讨论着自己喜欢的恐怖角色,还有人透露说广场中心有知名cosplayer的主题表演秀,十点开始会放烟花。
这样热闹而盛大的活动,迟烟已经好久没有参与过,听着周围人热切的讨论,期待的情绪也越来越高涨。
不多时,人群已经聚集在中心广场。
暗夜之中的广场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没有看到预想中精彩的画面,周围嘈杂的疑问声此起彼伏,显然大家都在奇怪游乐场在搞什么名堂。
“说好的秀呢?”
“不会取消了吧?”
“这也太破坏心情了吧!”
……
他们站在最边缘,因为人群太密集,决定不往前面去,程唤就带着她去了二楼观赏台,距离不远,能看见广场的情况。
听见大家的抱怨声,迟烟抬头回望程唤:“走吗?”
程唤却是泰然自若地扫视了一圈,轻声对她说:“再等等。”
等等?
迟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广场中心,说话间,绿化带上最后一丝光亮齐刷刷熄灭。
紧接着,广场中心的巨大屏幕忽然闪烁了几下,像是出了故障的黑白电视屏幕,在众人正一头雾水的时候,屏幕再次变暗,耳边响起经过变音器处理的男声:
“欢迎来到万圣狂欢夜——”
话音刚落,腾地一下,广场正中心燃起巨大的火焰。
熊熊燃烧的烈火窜天而起,仿若能将天幕照亮。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激动地尖叫,喊着什么名字的声音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众人高呼。
原来篝火附近站着几位知名cosplayer,许多年轻人本就为他们而来,纷纷为他们欢呼雀跃。
在广播音的带领下,不论是男是女,不论是否相识,都自发地围着篝火欢呼舞蹈。还有带着南瓜灯面具的人偶分发着糖果。
欢乐的气氛仿佛溶化在空气中的甜蜜果酱,迟烟心情也被感染,新奇而兴奋地望着这一切。
南瓜灯就在楼下不远处,看着围在周围像小孩子一样开心雀跃的年轻人们,她忽然也想下去凑凑热闹,尝尝看那些小恶魔包装的糖果究竟是什么味道。
“阿唤,你要不要吃糖?”
迟烟下意识回头询问,却在看见程唤的眼神时蓦地怔住——
他正神色惊恐地站着,手指收拢紧握,力道大得指尖泛白。
身体犹如被无形的枷锁钉在原地,双眸分明映着篝火,却似是装着毒燎虐焰。
迟烟察觉不对,试探着唤出他的名字:
“阿唤?”
忽地,他似是触电一般颤抖起来,抬手捂住双眼,艰难蹲下身子,在她的轮椅旁狼狈喘息。
周围的喧闹声隔绝在外,耳边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程唤捂紧双眼,好像在试图从痛苦中抽离,可是又无法做到。
“阿唤!”
认识他多年,迟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心登时慌得如一团乱麻,调转方向,没了顾及地抚上他的背,着急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唤,你是胃病又犯了吗?为什么浑身发抖?”
“就……”
“什么?”
程唤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迟烟蹙眉靠近,终于听见了他说的话。
他说:“救火。”
救火……
迟烟凝视着程唤反常的狼狈,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他的过往似乎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