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睿才没有看出他的异样，事实上，林绛把自己的情绪伪装得很好。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穆睿才平静下来，说：“就是这样。”

喉咙干涩无比，林绛最终弯了弯唇，强颜欢笑道：“反正都死了，何必再去想那些。”

戴着眼镜的清秀男子摇头：

“那个系统说，在九塔里可以洗刷罪恶……我其实，反而会觉得很害怕。”

林绛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心中传来叹息：

何必呢。

忽地，猎人出声打断这胶着的氛围。

“两位，劳驾，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他们随着猎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猛然暴起，向他们扑过来！

林绛闪身躲过，谁曾想那人志不在此，依旧跌跌撞撞地猛冲，直到死死掐住穆睿才的肩关节。

穆睿才被巨大的冲击力逼得后退两步，学着对方的动作，伸手挡住来者的手臂。

二人僵持不下，围观者大惊失色。

就连猎人都保持着动作，疑惑地“嗯？”了一声。

肖立云的血落在地上，淅淅沥沥，拖出一条线来。

他脸色惨白，双眼发红，明明是濒死之人，力气却大得穆睿才挣脱不开。

作为非当事人，连林绛都感受得到那股蛮劲。

他连忙凑过去，扬起剪刀，却被肖立云头也不回地一巴掌拍飞。

丝毫不夸张，是真的被拍飞了。

他重重摔在墙壁上，发出声闷哼，只觉得四肢散架般疼痛，一时间，竟难以站起来。

“看起来，你的这位朋友，吃了‘那个东西’啊。”

猎人好奇地打量状况，眼神里露出“果然如此”的信息，满是幸灾乐祸的光。

毫无疑问，肖立云那番怪异的力量，就源于猎人所说的“那个东西”。

根据观察，肖立云的肌肉有是有，但只薄薄一层。甚至按锻炼程度来讲，或许还不如林绛。

所以，“那个东西”大概是什么强行续命的的药物。具体体现在增强力量的方面。

否则，换个普通人来，这会早已休克了。

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来，却差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何在。被斧头擦过的伤口还没有消退，此刻正源源不断传来灼烧感。

猎人绅士地弓腰：“客人，你似乎站不起来了。需要我的手肘吗？”

权衡只需刹那。

在借力站起后，隔壁的状况也有了新发展。

肖立云疯魔般地惨笑道：“穆睿才，你不是说你不想活了吗，那你就放开手啊，让我掐死你。”

他刚开始说话时轻得如同呓语，到最后，却一字一顿起来。

那字字，皆是由心头最深那根尖刺化成。

被掐住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发的什么疯，穆睿才被紧紧地压在栏杆处，身后是整整三楼的悬空。

“你还记得阳笑妍吗？”

肖立云满意地观赏着对面之人的惊恐与缺氧，自我肯定道：“你一定还记得，因为，你刚刚还在和林绛说她呢。”

“你半途就又转学了，一定不知道她之后的事情，让我告诉你吧。

“她，把命赔给我了。”

男人笑起来，温热的血液从他的鼻孔中流出，可却无暇去管。

“被她欺负的那个男孩子才没有变成你想象中的那样悲惨失败、一辈子都被困在少年时代。他不像你，一蹶不振，终生不起。

“反倒是阳笑妍她自己，那个‘女王蜂’——她自甘堕落，死在最美的少女年华。”

穆睿才惊恐发作，瞳孔猛缩，双手卸了力。他咬牙发问。按他现在的状况，基本上是把命豁出去了：

“你把她杀了？！”

“没有，怎么可能。”复仇者言笑晏晏，“我只是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那十八米高的天台，是她自己站上去的。”

十八米，三米一层，就是六楼。

刚好是教学楼的高度。

小时候的肖枫无数次在台阶上踱步，心想：六楼，三米一层，就是十八米。

足以致死。

他想让“女王蜂”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不是川流不息的街道。

所以，怎么样才能让她走向他心仪的场合呢？

从小到大都被评价成“坏孩子”的肖枫，当时是这样想的：

让她走投无路，退无可退就好。

只要让她被家庭抛弃，让她无家可归，那就只剩下学校还可去。

是的，他当时想的，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为什么，被欺负的其他人，和以前的他自己却想不清楚呢？

——或许，这就是坏孩子的独特之处吧。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承认自己是个“天生坏种”，也是最后一次。

越来越多的血落在两人的身躯之间，肖立云浑身都在颤抖，但却依旧死死按着穆睿才，不肯松力。

模糊的血迹、颤抖的牙齿、扭曲的恨意、决绝的笑容。

此时此刻，恰如他所经历的某个彼时彼刻。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害死她的吗？”

肖立云开始口齿不清：“我告诉你，撒谎就可以了。先是撒谎服软，任打任骂，不再反击。只要能博取一点信任就可以，哪怕是对狗的那种信任也没问题。”

然后，最重要的是，装作懦弱的模样，一步步地、欲拒还迎地设下陷阱。

推动她，走向深渊。

把她从天之骄子，变成和他一样的坏学生。

计划刚成功的时候，肖枫开心得要疯了。

他见证着阳笑妍慢慢堕落，却没想到，阳家竟然比设想中要冷酷无情，直接断了阳笑妍的一切经济来源。

青春期叛逆是谁都会有的，只不过，阳家刚好对此的容忍度很低。

在夜晚，她和她的家人爆发巨大的争吵。

在白天，她把愤怒都发泄到肖枫的身上。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

因为，到了最后的最后，肖枫被唤到了办公室里。

作为最有力的人证，一锤定音道：

“是的，我看见了，阳笑妍同学走进了那个地方。”

看着大人们闻声色变，肖枫装出一副纯真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在熟稔地火上浇油。

没几十秒，他就被赶出了出去。

得偿所愿。

他自由得想在操场上一边跑步，一边大喊：

“假的，都是假的！阳笑妍虽然是个坏学生，但都是我害的！她做的很多错事也都是我嫁祸的！她甚至完全不知情！

“她虽然进去了‘那个地方’，却没碰那里的任何东西，反而安安全全地走了出来！

“都是假的，是我骗她走进去的啊！”

……他得偿所愿了呀。

肖立云的瞳孔已经缩小至一个点。

越是濒临死亡，身体反而越是兴奋。

穆睿才艰难地别过头，目光涣散，不再抵抗。

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高频的耳鸣声刺穿耳膜，搅弄脑浆。

所有剩余的思维，都变成了反复回荡的同一段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现在在干什么！救命，救命，我好想……”

“咔”。

一声传来，淹没在千万幽灵的哭嚎中。

却将他们，送往向下的那条救赎之路。

心跳快要冲破天际之时，距离骤然拉近，他们在对方的眼里，看清自己的倒影。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看向自己。

而后一齐——

向空中坠落。

两层楼高，若四米一层，就是八米。

虽然不到十八米的二分之一，但竟然也足够致死了。

……

林绛心情上的两眼一黑。

他低下头看了看猎人的手，那玩意儿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刚刚就是它拦住了林绛，不让他上去掺和。

“猎人先生。”

被点名的NPC莞尔一笑，松开了禁锢。

重归自由后林绛却没着急下楼，他谨慎地打量着眼前人，目光来回扫荡。

“这是那两位客人的事，您又何必横插一脚呢？”猎人说，“好了，我帮你跑腿一趟，把刀拿上来。”

“什么？”

高大的的男人伸出脚，踢了踢另一个不敢作声的旁观者，言下之意尽然。

林绛不语，默许了猎人的行为。

他的手微微发抖，内里开始天人交战。

邹小灵抖得比他还要厉害，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她用力咬住嘴唇，不泄露一丝哭声。

她知道的，她难逃一死。

其实这人在业内的风评并不好，属于要演技有演技、要人品有演技，出道两年黑料本该满天飞，但架不住背后有人硬捧。

可以说，圈内苦邹小灵久矣。

尽管她还骚扰过原蓼和他自己，害得那人有段时间没戏可接，但这都不是杀人的理由。

这别墅上上下下，都死得差不多了。

酒鬼死于鬼、矮胖男死于系统、钟仁厚死于天神下凡的一枪、肖立云和穆睿才死于失足。

这么一看，除了存疑的钟仁厚，竟然没有谁是被谁直接弄死的。

全都是造化弄人。

可是，这世界上总不能一直都是造化弄人吧？

他知道，他终究会亲自下场，直面谁的生死。

回想起《新手守则》，那个老玩家的话。

——一切不以保全自己的杀戮，都是不受欢迎的行为。

呵。

就像《孤岛模式》中的九个玩家，无论谁死谁活，都威胁不到副本NPC猎人，而猎人永远也只是冷漠疏离，看着这一场闹剧。

因为他们只是群菜得不能再菜的菜鸟。

身上没有任何奇珍异宝，不明白规则常识、不懂副本守则。

除了同为人类的玩家，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撼动任何事物。

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九塔，但林绛对其的印象已经很不好了，也同样对那份《新手守则》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要人洗刷罪孽、超脱自我，还要人挥刀向同类者，供魔鬼取乐。

这难道不冲突、不讽刺吗？

他靠在楼梯，伸头看着猎人，却发现一点小小的不对劲。

猎人的走路姿势不对。

林绛摆出惯用的思考姿势，将手指放在人中上。

这个NPC的动作怎么看起来轻飘飘的？很没有精神啊。

尽管平常的状态也说不上多精神，但好歹人还是稳重沉稳的，根本不似现在虚浮无力。

他紧张地盯着猎人，就看见，对方忽然抬头。

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

尴尬和惊恐顿时爬上林绛的后背，另一人却自然地收回了视线。

他继续，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视线，后知后觉思索道：

他刚刚和我对视的时候，似乎惊讶了……

下意识的反应很难骗人，更别提在那一瞬间，猎人露出的情绪根本不像他以前的状态。

还不等思考出个一二，猎人便拿了刀上来，底下两个人也消失不见。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刚刚的小插曲。

猎人缓缓地递出刀，林绛莫名看出几分郑重的味道，接着坦率接过。

心理准备何须再做。

手起，刀落，瞬息之间。

如果有一件事，你不得不去做它，那么，就去做好了。

林绛自认自己不过是规则底下平凡的一个，无论在何处。

如果想要生存下去，他就没有去挑战、颠覆——甚至是最简单的，质疑规则的能力。

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闭上眼睫，突发奇想，轻声问：“我有点好奇，您听说过九塔么？”

答者咏叹道：“是的，那断罪之高塔，掌管所有时间的轮回，令生者趋之若鹜，死者梦寐以求。”

趋之若鹜算不上，但好奇心确实被勾起了那么一点。

莫名其妙的热血在胸中沸腾，他略深地呼吸一口气，撩开垂下的衣摆，左手叉腰道：

“好了，猎人先生，让我们去往最后的战场吧——我赌我会赢，您怎么看？”

“我祝您早安、午安，还有晚安吧。”

“哼？”刚被激起的斗志不可能立马被浇灭，但林绛还是不爽地抗议一声。

这是什么新型的、委婉表示否认的表达啊！

关于岛上的森林，林绛从未深入过。

之前探查周围的地况，也仅是浅尝辄止。

略微思索过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还站着的人身上，清嗓道：

“猎人先生，不知道您能否带我去往森林？”

“哦？”

猎人歪头，不自觉地缩了瞳孔，挂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四下无人，林绛也不想再玩什么“流落荒岛”的角色扮演戏码。

据他观察，这个猎人NPC身上存在着某种限制。而且，还是非常大的限制。

也就是所谓的，“副本”成立的前提。

否则，他大可以随意了结任何一个玩家的性命，用那双手扭断脖子，用枪，用刀，或者别的什么。

根本不需要跑上跑下地为林绛拿来那把刀，看着林绛亲手把刀尖送入邹小灵心口，脸上还露出迫不及待的贪婪。

他们现在还能平安无事地面对面交谈，说明猎人不太能随意杀人。

那么，作为玩家，关于一点小小的，推进副本的要求，也是可以提出的吧？

“哈，好吧，握紧你手上的刀，跟我来。”

猎人一口应下。

林绛心说果然……

等等！

同意了？！

他其实没对此抱太大希望，毕竟拥有提出请求的资格是一回事，扰乱游戏平衡又是另一回事。

“客人，您在发什么呆呢？”

猎人已经踩上向下的台阶，发现林绛没有跟来，又停住动作，回头提醒。

几缕碎□□洋在他的额前，遮掩住眼尾的情绪。

然而再往下，他却咧开了满口尖牙，拉扯着唇角，扬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林绛心一沉，连忙抬腿跟上，不知不觉听进去了猎人的话，手中紧紧握住那把剔骨刀，心想：

这个笑容……是快要原形毕露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