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常年穿行于高楼大厦的人来说，森林，就像是午后一个轻盈的梦。
梦里有在树叶缝隙里跳舞的阳光，还有偶然落在手上的翩翩蝴蝶。
但是程慧想说，不是这样的。
她从小在山野间长大，对那里的一切印象是：七拐八弯的山路，和在大雾中影影绰绰的树木轮廓。
她的视力很好，看得清百米外伏在田间的老牛。
她的视力也很差，差到看不见自己的人生前路。
小时候她觉得，她和那些悲惨的姐姐们不同，因为，她很幸运地拥有一对温柔的父母。
这真不是什么秘密——如今站在聚光灯下，被珠宝加身的现象级明星，其实当年也是一个坐在台阶上，终日与洗衣桶作伴的阴郁少女。
但是，或许，不属于你的事物，终究会以某种形式失去。
程慧想，美好的生活从来就不该属于她这种低到尘埃里的人。
八岁那年，家里的顶梁柱父母离开了人世间。
她记得爹下葬的日子是个阴天，自己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具体是因为什么忘了，但好像是她的错；总之，她愤愤地离家出走，和公路一起盘旋而上。
路上满是土地的味道。
吹着风，心情也冷却下来。
望着漫山遍野的叶子，她开始第一次对人生感到迷茫。
到处都是绿色，一模一样的绿色，叫人无从分辨。
她瘪了嘴，抽抽搭搭，想找个地方歇一歇，然后立马回家，不要让妈妈担心。
却看见，前方正正站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察觉到来人，那少女也没有任何动作，目不斜视，立在原地。
小程慧凑了过去，有些畏缩，又有些好奇。
“姐姐，你在干什么？”
一阵风吹过，扬起她厚重的刘海，轻轻碰上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十八岁的邹小灵不答话，看着眼下的绿意起伏，神色平淡。
忽然，某一瞬间，狂风大作。
程慧歪着头，看见少女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握起，嘴角也勾起一点浅浅的笑意。
于是，她也跟着抬起头。
何其灰蒙蒙的一片天空！
风呼啸了十余秒，带来整个世界的气味。
邹小灵终于开口，语气和平常那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全然不同。
“——我在看山。”
“山有啥好看的？”
听了这话，少女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小豆丁程慧。
“站在这里，可以把附近的山尽收眼底。”
她一把将程慧捞起来，后者下意识地挣扎，却又不敢动，狠狠地做起了心理斗争。
却无意间抬眼，看向了前方。
山，尽是山。十万大山。一山放过一山拦。
树，全是树，活在土地的呼吸里，好似潜伏无型的野兽。
“小屁孩。”
邹小灵把她紧紧锁在怀里，道：“看见了吗，这就是山，开阔的山。你记住，人生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那一刻，程慧心头忽地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就像所有相信对童话深信不疑的小孩子：
好大的风，难道是邹姐姐召唤来的吗？她是不是下凡历练的仙子……
……
程慧伸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些陈年往事。
当年家境贫寒，但母亲还是让她和弟弟都去读书上学，出了山。
弟弟成绩不如她，自作主张地辍了学打工，成了个平平无奇的劳动人民，但时常跟周围人吹嘘，说他有个能干的姐姐。
程慧每次听到这种话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其实打心底的甜蜜。
平平无奇也好，这样也很幸福了。
可是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的弟弟，她的母亲，她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都查出了某种罕见的病症。
只有她，幸免于难。
于是，一把将家庭的重担揽过来。
钱钱钱，命相连。
挣不到钱、筹不到钱，即使有，也只是杯水车薪。
她甚至没个可以依赖的亲戚，或是交心的朋友。
眼看着走投无路，一个同样从山里出来的女人找上了她。
程慧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的，但，邹小灵就是在某个大热天主动找上了门来。
她开口，说出的数字让程慧差点咬断舌头。
“做我的助理，怎么样？”
天上掉钱，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当即跪下，抓着邹小灵的脚，声泪俱下：“……恩人，我给你做牛做马。”
自那之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有时还充当沙包。
虽然忙，但这种忙才能让拿着高额工资的人心安理得。
直到某天，她撞破了个违法现场。
邹小玲握住她的手腕，冷声道：“喂，你不会蠢到去举报我吧？”
“我可是你的老板，我有钱，你才能有钱，明白吗？”
从小到大接受的朴素教育，让程慧一时间头脑乱如麻。
她本以为邹小灵就是脾气火爆了点，毕竟贵人多事嘛。
没想到……
可，程慧偏头，回忆起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和弟弟。
妈妈握住她的手，痛苦不堪：“是妈妈没用……女儿……你辛苦了……”
弟弟也这样，对着她悄悄说：“对不起，姐姐，我太没用了，对不起……要不你放弃我吧！”
不愧是母子，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她眼眸含泪，在不同的时刻，回握住母亲、弟弟，和邹小灵的手，答道：
“没有的事。”
“喂，大妈，我们什么时候才回去房子啊？这里蚊子太多了，真烦。”
石子被踢起的声音响起，程慧回过神来，低头望向自己脏兮兮的裤脚，强颜欢笑道：“她说了，会给我们打信号的。”
“啧。”
金蕾玉十分不满。
她的金色长发早已乱成一团，油到反光。
程慧安静地看着她发泄怒火，心想：虽然我不喜欢这孩子，但还是听邹小灵的吧。
按照计划，她找到了地图上的那个山洞，把金蕾玉藏了进去。
没想到，再次回到山洞后，金蕾玉竟然不见了！
一番折腾后，才终于找到了这孩子。
那时，金蕾玉一把鼻涕一把泪，身上也挂了彩，哭得毫无形象，对赶来的程慧又打又骂。
趁着还没有被什么神秘野兽注意到，两人极快地回到了森林外围。
关于邹小灵的计划，其实她也只知一二。
但是，作为员工，只要执行老板的指令就好。
别的什么，她一概不想管。
“诶诶诶，大妈，你快看！”
金蕾玉咋咋呼呼的喊声响起，她一手举着望远镜，另一只手闲不下来地挥舞。
“那里是什么东西？沃日，好像鬼火。”
虽然望远镜只有一个，但程慧也看见了。
在树叶的层层叠叠间，一丁点青蓝色，从别墅三楼的窗口中溢出。
两人顿时坐立难安起来。金蕾玉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程慧咬牙，抓住了她的衣角：“不行。”
“说好了的，我们要等她的信号。”
“啧，”金蕾玉回头，不可置信道，“你知不知道变通啊？服了你了。那我自己过去——万一邹小灵出事了怎么办？”
她用力甩开程慧，依照来时的记忆，向别墅的地方狂奔。
程慧立马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扒住金蕾玉。
少女“诶？！”了一声，险些绊倒。
待她站好，怒火喷泄而出。
“你踏马干什么！”
“说了，不要回去。”程慧重复道。
“你他妈！”金蕾玉气得几乎只会说这个词，她怒骂道，“你嚣张什么啊？搞清楚，你只是邹小灵养的一条狗，而我，是她的合作伙伴。”
“你有没有想过，都过去这么久了——呃，难道你就不怕她出事吗？
“再说了，我都在这个鬼地方待一天了！”
她奋力挥舞手臂，将程慧推倒在地，开始狂奔。
程慧不防，被巨大的冲击力袭中，摔在周围的灌木丛中。
她“嘶”了一声，腿部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植物的尖刺穿透了衣物，留下疼痛的印记，她感到皮肤黏糊糊的，好似僵住了，无法动弹。
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她狼狈地站起来，倚靠着最近的树木。
不知道金蕾玉离开多久了……
现在再去追，肯定是追不上了。
手指撑着粗糙的树皮，天旋地转的感觉忽然降临。
等她克服了眩晕感后，眼神再度聚焦，却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等等，这是哪儿？”
她低头，羊肠小路消失不见，一条宽阔大路取而代之，仿若原本人迹罕至的森林，突然就变成了无数探险家前仆后继之地。
蠖屈螭盘的树木也统统顶天立地起来，高耸入云，任程慧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树冠。
她颤着嘴唇，回头。
身后的路和前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啊！”一声不可置信在耳后响起，程慧猛地转身，发出“啊！”的尖叫。
然而，这一举动带走了平衡，致使她再次摔倒在地。
身前，来人逆着光。
三白眼、曲卷发、泛黄眸。
还能有谁？
猎人眉眼下压，嘴角却带起疯狂的弧度。
“看看，归家途中，竟遇上一头误入的羊羔。
“感恩森林的馈赠……小可怜儿，既然来了，那就别再离开森林——这座温暖的大家庭了。”
他在程慧的周边打着转，舌尖传来“嘶嘶”的轻响。
极度的恐惧之下，女人张大了眼。
有什么冰冷的、粗糙不平的东西缠上她的腰肢。
她难以动弹，努力地瞪着眼，向下方望去。
那是一条长长的，黑色的，蛇尾。
这座岛上从没什么定居的猎人。
有的话，不过只是一条聪明伶俐，能幻化人形的蛇王。
古蛇餍足地直起身，再度变成人形。
“好了，现在该去看看了，关于那位鸠占鹊巢，占用我身份和场地的——”
他拉扯皮肉，做出一个诡异的笑，缓缓落下最后的词语。
“玩家。”
作者有话要说：一山放过一山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