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太阳一点一点坠下去，不大的会议室被某种诡异的沉默笼罩。作为在场唯一一个非前线人员，头痛欲裂的王柏勤开始怀念他的在役生活了，干活吃饭睡觉挨训，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架在议会和指挥塔之间，里外难做人。
甚至拔完收音线，还要站在这一动不动地挡住室内的监控。
他只是个处理普通人相关事务的退休大叔，对政治博弈真的一丁点都不感兴趣。然而他必须承认田野带来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他早有预感的忧虑：自己所服务的最高领导很可能正谋划着一起针对所有异人的大清洗，并借此争夺被少数派握在手心的另一半权力。
一旦DK的行动造成平民伤亡或大规模恐慌，常主席，那个狂妄的老头，便能够找理由压榨各个指挥塔的权限和经费，甚至像十几年前那样，将有LCK背景的异人全部驱逐出境，继而得出“跟现代科技比异人就是一群弊大于利的怪胎”的结论。那么假如此刻本该戍卫首都的RNG全副武装赶往西北，结果恐怕便是对他们擅离职守的严正控诉，后续支援也会受到不可预计的阻挠……
“所以咱们就因为这破理由不能通知宋义进？大不了老子不干了，他想怎么罚怎么罚！”史森明显然坐不住了，“这可是四个顶级异人的威胁！你不会还觉得现在的IG和六年前是一个样子吧？”
“如果是我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我说句私心的话，万一RNG的番号或者七大区之一的位置被撤销了，我扭头去跳海赎罪还要拉各位一起。而且现在通知宋义进就真能帮到他吗？”一针见血地指出众人僵持的原因，李元浩起身披上外套，“通知了Rookie又能怎么样？喻文波走了以后IG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他最多把高振宁叫回塔里，一旦我们中途被拦住后果是一样的。”男人平日甚少摆队长的架势，不过开了口就谁也不敢反驳。
“至于去嘛，反正我是要去的，其他人老样子，自愿原则。”
“什么自愿不自愿的，都是LPL的兄弟，肯定得去啊。”袁成伟首先举手，“我还惦记着那大块头差点废了我一张牌，凶死了。”他的三张牌傍身多年，尽管无相关师承，已经称得上是炼器化物的程度。随心而动，一触即发，且不同于常规利器，轻薄至极的金属牌几乎可以穿过所有建筑内存在的缝隙。柔时绕指，刚时千斤不坠。
“如果你们都去，我可以联系……嗯，小狗最近没什么事我知道，再问问，总有不忙的……”王柏勤的手从下巴挪到李元浩肩上，用力拍了拍。请塔楼的前成员出山，落议会那些人的口实不必说，更重要的是LCK带来的阴影在老一辈眼里还是蛮重的，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才过了多久安稳日子啊，平白无故又被扯进来——换作谁当这个事务官，心里都过不去。
“我建议史森明留在这。”田野突兀地建议道，“小虎必须走的话，首都圈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假如没能在西北将DK一网打尽，后续追捕需要布防和辐射几大区的搜查，小明是最合适的。”
史森明不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再炸毛也只能狠狠朝他竖个大拇指，把情绪咽进肚子里。可往常总会假装无辜朝他笑的田野，这次却没有任何表示，沉默地低头瞥向身边另一个人：
从原石失窃开始，这个案件的等级就已经不适合赵礼杰，这种还没正式得到指挥塔认证的预备役了。不过首先RNG没有术士的传统传了几代，这使得赵礼杰的能力无法被暂替，其次DK扭曲他人神智的招数现场只有赵礼杰见识过，他随队虽有可能是DK的突破点但也有可能成为反制点，何况照明凯的嘱咐也是要靠他自己克服内景的后遗症，机会无疑非常好……但带着他，万一遇到危险……田野自己受伤不值一提，明凯还有时间选下一个继承者吗？
“不是想扔下我吧，队长？”对他内景波动了如指掌的少年凑到他耳边，毫不意外地被敲了个爆栗，“明凯知道我放你和这群大哥一起去西北，会宰了我的……”
“杰杰啊，你处理‘那个’要多久？”李元浩撕了几张文件纸，打哑谜一样绕到室内监控正下方，“小而窄的眼睛并不妨碍他眉飞色舞，显露出精明的神采。
少年盘算了一下，说话倒是实诚：“快的话三四个小时，慢的话……那应该就是搞不定了。”也就是必须得找借口请明凯来一趟首都，很麻烦。
“行，小明你拟几分任务报告，暂时压下原石的消息，Tabe你帮把手。肥墩收拾装备，编个由头搞架飞机出来，田野你们跟我走——五个小时后机场集合。”
……
西北的黄沙总会夹杂一股莫名的腥味，IG基地的塔楼在夕阳的照耀下蒙着一层饱经打磨的粗砺。
可惜宁静向来难以长久，飞扬的沙尘中一辆颜色浑浊的汽车正疾速且孤独地朝这片“军事重地”驶来，经验单薄的侦察兵一路小跑着赶去通知长官，岗哨处隐蔽的机枪已经在紧张中瞄准，然而那辆车突然一个急刹，对着铁板一块的大门就开始按喇叭。
“宋义进！你小子就是这么对老朋友的是吧？”车门哐当一声响，半只脚陷进沙坑的拖鞋，恨不得飞上天的痞里痞气的腔调，除了李炫君还能有谁？
道理也不难解释——官方通讯渠道不能谈涉及DK的消息，先摇个人又不犯法。
不算特别高的塔楼中，螺旋楼梯一级接一级，宋义进极其无奈地领着路，扯动大腿一步步往上，双眼透露的疲惫一目了然。
“当初重修这些台阶的时候应该装电梯。”男人边苦笑边搭话，“得亏上面就五层，我还爬得动。”
“你说你一把年纪的，又不是没打够架，怎么就不能舒舒坦坦过？难怪明凯非要我来看你，真是……回头陪我找个活玩玩呗。”李炫君打着哈欠跟在后面，觉得宋义进的步伐实在有些慢了。
“算了吧，我估计这辈子是拖在IG了。不过明凯？他让你来干嘛？”回忆了下自己和这位联盟顶尖术士的交集，撇去那些过于久远的，好像的确没啥值得对方兴师动众。
“谁知道呢，他可是会‘预言’的术士，听他的没错。”二人在交谈间来到四楼的会客厅兼餐厅，李炫君不客气地找了个映着最后一缕阳光的座位，还主人般拍拍旁边的椅子让宋义进坐。
宋义进笑着摇头，倒了两杯茶，缓缓坐进他对面不见一点阳光的位置里。
“你也看到了，IG现在只有些冲着故事和名誉来的小孩，能在大沙漠里熬下去的越来越少，除了冲动和搞不定的任务什么都缺……今年的三项拨款申请议会一个没批，三月份首都防御结束到现在都没喘过来气。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过了六年他们终于记起我是那边的人了……”
李炫君尴尬地敛了懒散的笑意，皱眉搓起手指，因为讨厌政治他成年后便学会了在普通人的社会中接私活谋生。近些年像他一样追求“自由”的异人逐渐增多，无论主观意愿如何，给七大区惹的麻烦总归涉及方方面面。
这时他忽然发现茶杯下有三道浅棕色的、海浪形状的刻痕，瞧上去说新不新，说旧不旧。
注意到他的眼神，宋义进探过身子，随后轻轻一笑：“那是杰克划的，在他大概……十七岁的时候吧。明明是他调皮，却总让宝蓝坐那。”即使联盟中关于IG前尖端成员离开的流言曾一度铺天盖地，不过男人的神态平和，淡淡的落寞仿佛早已融入呼吸。窗外的光彻底暗下去，感应灯适时在玻璃杯正上方照亮，折射着底部飘忽的记号。
单看外表其实很难想象，这张不大的长桌边曾经围绕过LPL一整个时代的辉煌。
人会改变，可传奇永存。这道理对IG和EDG均通用，李炫君漫无目的地想，要是明凯在就方便了，术士能轻易看透别人的脑袋……史森明那个会读心的混小子勉强也行。
太阳余韵消失的瞬间，有人在餐厅外敲响了门。
“哥。”姜承録似乎没料到有客人，端着纸盒的胳膊顿了顿才穿过挤开的门缝，“宝蓝来了，在铺床，带了做的点心给你。”
“不是跟他说了我要减肥？”宋义进的声音大了不少，语气明显浸着宠溺，与他看到姜承録时温柔的笑略有区别，哦，那麻薯是粉色的，草莓馅吗……李炫君在一旁踮脚看，还挺绅士地同姜承録握了个手。
“介绍一下，一个快被EDG招安的老朋友，叫他圣枪就行。”分麻薯的时候宋义进刻意打趣，吐槽他千里迢迢来蹭公家的饭，李炫君自然而然叉腰反驳：“怎么就招安了？爷是那么容易被折服的人吗？懂不懂什么是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友情故，二者皆可抛！啧，爷的高贵你无法理解。”
“明凯让你来就来，还不是被招安了？怎么，我让你来IG你也干？”房间里一时往日重现般洋溢起欢声笑语，宋义进此刻嬉闹的模样全然不似IG塔的指挥官，覆盖麻薯的椰蓉全桌乱飞，身边吐字不清的年轻人不好参与他们的笑话，看着哥哥傻笑，便也露出满足的笑容。
“哇，我是关心你才来的啊。人要知道感恩，宋义进，感恩知道吧……”李炫君还在喋喋不休地絮叨，不过正巧又有人推门了。
“圣枪哥？”王柳羿揉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就来吃晚餐了，他认识李炫君，听闻对方是受EDG所托而来更是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忙问田野的近况。姜承録则是见怪不怪，回身找了块毛巾，仔仔细细给他擦滴答的水珠。
李炫君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多余，尤其是在厨师只给了他两片面包当晚饭的时候。
“Excuse me？逗我玩呢，兄弟？”看着对面人一脸生无可恋转换成大写的同情，宋义进憋笑憋得实在不行了。最后还是王柳羿建议李炫君小作尝试，方发现那玩意是奶油蘑菇味的压缩粮。
“不知道议会为什么不同意量产，随便修几个地窖，这东西往沙子里一埋可太方便了。”男人笑着笑着又叹起气，较之六年前他确实瘦了许多，俊俏得浑不像个爬过死人堆的小队队长，“今晚你不急着走就睡宝蓝那屋吧，他那儿宽敞，风景也好。宁……咳咳，床反正空着，观测站没什么事他一个人也经常回来睡的。”
于是深夜，李炫君顺理成章地在黑暗中给王柳羿讲起了EDG近期遇见的麻烦，再加上对明凯请他来此原因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猜测。直到对面被褥下的呼吸逐渐均匀，他才缓缓扭过头，望了眼窗外璀璨的星空与无垠的荒漠。
然而就算赌上李炫君这辈子所有的奇思妙想，他也料不到下一秒会有柄锃亮的刀朝他的脖子直直劈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