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又做梦了。

他和自己清醒的意识隔着一层朦胧的薄膜，被支离破碎的梦境一遍遍搅进昏沉、均匀地翻拌在一起，反复拉成令人作呕的细长的条状。他能感知到现实中一切的风吹草动，感知到四肢与内脏不正常的紧绷，感知到他疯狂活跃的大脑在虚构一种酷似干渴的虚亏，试图将他困在僵直的躯壳深处。

他本能地想逃离这折磨，不住地向现实的光伸出双手。但他又是那么孱弱无力，药物或疲倦都帮不了他，他仿佛永远无法挣脱，永远无法突破那界限去求救……

阴沉沉的天幕不住往下压着，闷热潮湿的空气包裹他艰难的呼吸，一滚滚的浪拍在坚石丛立的海岸。敲碎的钢一样的水波飞溅到他眼里，涛声挟着灼热，像浸透了的布似的狠狠砸在脸上，让他全然看不清那片依稀见过的海。大地在震颤，青年伏在粗砺的崖壁，双手硌得鲜血淋漓，隐隐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他面前的海沸腾起来，一望无际的水面整个沸腾起来。一道粉红的弧线闪烁着割开赤色的海，巨大的裂隙直抵苍天，摄魂夺魄的回响自海底传出，宛若远古魔兽的封印被打破，宛若世上最恐怖的诅咒降临。刹那间四周变得无比宁静，随后惨白的亮伴随死寂淹没一切……

王杰便终于在不可控制的窒息中浑浑噩噩地醒来，诈尸一样猛地挺直脊背，堪堪一阵急促的咳嗽平复心跳。世界天旋地转，年轻人掌心满满的冷汗和指甲印。

他离开EDG的塔楼约莫有十天了，偏这梦死缠他不放，附着在脊背上的恶魔一般，日复一日舔舐他脆弱、软糯、腥甜的大脑，用黏腻的舌头划过他颅内的沟壑，吸取他干涸的记忆。

说实话，他依旧没适应普通人身份的落差，但有个有异人背景的新上司倒也不算太难接受。驻扎在城区的士兵都喜欢这位大大咧咧的领导，的确不乏道理。

“你瞧瞧这几天瘦的，医生都说了要你心里别老兜着事。”赵志铭大手一挥给他批了假，手头零碎的工作也一并收走，“闷在这块人来人往的难受不如去散散心，最近海边凉，记得带件外套。”

同样被军医追着念叨的人其实比他圆润不了多少，就是仗着年纪大摆出一副能搞定全部麻烦的架势。

回去再麻烦人检查一遍吧，王杰踏入海岸线边小树林的时候想，淡淡的海腥味并不怎么清新，幸好阳光不错，层层叠叠的叶片大多还是绿的。

绕过一块岩石的拐角，一个搬着白漆和木板的身形忽出现在他眼前，黑色外套搭在一旁，笨拙的动作让人忍俊不禁。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最多只浮现了一瞬，因为那是赵礼杰，一个与他已经不在相同世界的“朋友”。

王杰下意识地想选择逃避，脚跟却像粘在了干枯的土地上，直到察觉他存在的少年回过头。

应该也没料到会在如此情境见面，赵礼杰上前的脚步顿了顿，最终只能略显尴尬地笑笑，手里沾着油漆的刷子都不知该架在哪：“田野安排的事太难了，我来……来找点灵感。”

“嗯……最近还好吗？”王杰搓着手指朝海的方向张望，澄澈的平静的蓝，与他梦中诡异恐怖的颜色没有丝毫相似。赵志铭的建议没错，海浪一重接一重缓和地扑在耳畔，的确能使人忘却一些烦恼。

“阿布被抓了，我们很快要去首都打一场擂台，议会捏着把柄想我们死，不晓得回不回得来。”赵礼杰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多少带了吓唬人的恶趣味，“我的葬礼要是在EDG办，大概没几个人会来吧。”

“别开玩笑了。”王杰懒得由他打趣，一步踩着一步晃荡到悬崖边缘，四下环顾间眉头越皱越紧——视野开阔后的画面与他的梦境莫名地贴合，一股莫名的凉意直窜到后脖颈……

“这里是老师内景映照的地方，他一直想要一间白色的小屋，可惜没来得及。”身后的家伙坐在阳光烫热的大石头上，翘着腿左右打量，“到时候找人来雕个桌子，再弄俩凳子……”

“挺好。”明显是敷衍的回答没让赵礼杰意外，他了解王杰的性格，但还没到知根知底的程度，又不能再用内景试探……兴许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看得到彼此的，宁静安闲的午后了。

异人的战争，到底是普通人无法插手的。

赵志铭扶着窗框调整呼吸，他刚从一阵头晕目眩中缓过来，就瞧见王杰从街上往楼下走。瘦瘦高高的身影被一排路灯拉长，说不出的落寞。

我刚从EDG退的那会儿，是不是也这个样啊？赵事务长撇了撇嘴，盘算着过两天问问李汭燦那狐狸去，让他三天两头怼自己。

“心情还是很差？”推开门把小孩拦下，赵志铭为自己的尽职尽责简直要感动哭了，当年没留住金赫奎，明凯哄田野的时候怕都没他这架势吧？

“前辈，你能看看……我的记忆吗……”

赵志铭愣了。虽然他已经退役，但异人接触常人的内景是公认的禁忌，军部或者议会按律判他个三五十年绝对不成问题。

“你别是想让我下半辈子在牢里过吧，小子？”他甚至踮脚摸了摸王杰的额头，像是怀疑他烧坏了脑子。

“前辈……明凯先生，是不是特别喜欢基地东边那片林子后的海？”他的表情是那样认真，充满了年轻人赤忱的惶恐，“我梦里的事情，那么真……我却不记得。”

得，人都没了，还绕不过呢。

“行吧，谅你小子也不敢坑我，找个舒坦姿势坐那。”处事随意、不计后果，是赵志铭改不了的毛病，三十岁的人仍一贯快嘴快舌，偏EDG塔里的那帮人不是他对象就是他兄弟，放眼东南大区谁也拿他没辙。

当昏黄的灯光铺开，一株萎蔫却流光溢彩的藤蔓出现在视线中心，仿佛脚下土地蕴含的生命力全被它抽干——与天生不可见内景的常人不同，王杰勉强修复的神经，宛若玻璃制成的一双眼珠，仅仅是仔细去看便叫人胆战心惊。

你是个术士，Fireloli，你可以的……默默握拳鼓劲，赵志铭揉了揉骤然生痛的太阳穴。自从丢u盘那晚挨了一下，皮外伤愈合得良好，唯独后脑无缘无故的钝痛愈发频繁。正巧时局不稳，里里外外上千人围着他焦头烂额……死狐狸估计也抽不开身，跟他讲又得平白咋呼一番。

罢了，等干完这票就撺掇他退休，到城里和自己一起养老，再养只小猫小狗什么的。到时候田野下面一窝小兔崽子，肯定得天天上门拽他男人去帮忙，他说不给去就不给去……嘿嘿。

……

“三个人去T1挑战李相赫，我应该称呼这样的行为鲁莽，还是愚蠢？”

金正均修长苍白的十指搭在一处，远赴另一个对峙了半生的国度工作三年，殚精竭虑的生活仍无法在他儒雅英俊的脸庞留下丝毫痕迹。从前许秀大抵会称这为一种天赋，现在他却更怀疑男人是否是得到了原石的认可。

以他平平无奇的异人资质，真的有可能吗？

“先生，东河哥去LPL做什么是您的安排，我不会插手。可队长的状况没法拖下去，LPL很快就会对我们的入侵做出回击……着急动手不是我自负，是我们确实没有时间等。与T1开战那天，就是对LPL宣战的那天，王国的贫瘠您比谁都明白。我们必须倾举国之力，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明凯已经死了，不是非得李相赫才能主导异人的战场。‘神’也该休息了，不是吗？”

金正均沉默了许久，此刻的他看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试图掀翻一切规则的年轻人，似乎幡然醒悟——世界上不会出现第二个Faker，即使是原石的选择也不会。

岁月是公平的，他永远无法重复那些SKT的时光，无法像教导十六岁的李相赫那样教导二十一岁的许秀，无法再得到那样一个认真喊他老师的少年的全部信任。

是他造就了Faker，亦是他毁了李相赫本可以平安喜乐的一生。世界从不为谁停留，他只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T1的塔楼一共九层，仅一到三层对访客开放，电梯到八层。我能帮你们搞定权限，但电梯在离开第三层的瞬间就会触发警报，在六层之前秀需要爬到电梯井里，因为电梯最快会在那里被截停，建敷则要尽快破坏电梯、锁上每一层楼之间的闸门。每天晚上12:00侍卫有一次换班，三层以上的房间全部清空，大概会多三分钟给你们，只要能进入顶层，事情便成功一半……”

金正均对T1的了解的确够深，估计比对DK深得多。

“先生，我能多嘴再问一句吗？”兴许是长相幼稚，许秀的笑总会隐隐透出撒娇的意味，遑论他还靠着金建敷一条胳膊。

“您是觉得我能赢，还是觉得LCK的神会给予我仁慈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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