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早地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天色才亮。

宽子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坐起来了。

“你怎么醒的这么早？”

“也许是换了一个新的地方，睡的不是很习惯吧。”

“说的也是呢。”

洗漱完毕后，宽子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那件颜色绚丽的衣服。一边的侍女也为我准备了一套。

“山经小姐，这是奉夫人的命令，为小姐准备的衵，单与绔。”

绔有点像裙子，但是行走起来很是困难，好几次都踩到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绊倒在一层层的衣料上面。贵族的内衣，是由绔和小袖组成的。穿好绔和小袖后，再在身上套上衵，最后穿上单衣。

“贵族家的夫人小姐和宫里的妃子女官都要穿着十二单。十二单的颜色搭配也有多种，这也是山经小姐日后要学习的。好在现在只需要穿的是日常的服饰，若是日后穿的正式，怕是要更麻烦。”为我穿衣服的侍女说。

宽子已经八岁了，按旧例是可以把头发留起来了。然而我的头发依旧只是齐肩。宽子现在梳的发型，叫振分发。

今日所学习的是和歌。交和歌的下野女士给了我一本古今和歌集和一本汉诗。从今日开始，背诗，练习和歌的写作就成了日常的必修课。有的时候也觉得日子过得略有些枯燥。尤其是练习礼仪的时候，每次都要站的挺直，反反复复地下跪，起立，从长廊的一边走到另一边。腰酸背痛是常有的事，而且远山女士还是异常严厉的。

这日没有什么课程，放下和歌的书本，随意躺在地上。宽子看到我这样的行为举止，只是笑着摇摇头。

“宽子姐姐，我们只能每天都闷在屋子里吗？”

“不然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像我在家的时候，邻居的鸣子总会来找我玩的。在这里我们就找不到和我们一起玩的人吗？”

宽子想了想，说：“我是妾生的女儿，虽然地位比自己的母亲高，但在夫人管辖的内府中还是有很多规矩要遵守的。不像夫人自己生的孩子那样随意。不过说到夫人的孩子，还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他叫师尹。”

“那我们去找他玩好不好。”

宽子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跑出屋子，向藤原府的另一个方向跑过去。跑了几分钟，微微有点发热的时候，宽子告诉我找到师尹了。

师尹系着总角，穿着缩小版的大人的服饰，后来我才知道，大人和师尹当时穿的都叫直衣。师尹看着我们，有些惊讶。

“宽子，你怎么来这里了？还有这个小姑娘是谁？”

“师尹哥哥，这是夫人为我找的伙伴，她叫海记，是师氏哥哥伴读山经成言的妹妹。”

师尹开始打量我，我被他的目光吓到，但还倔强地瞪了回去。

“有意思的小丫头。”师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吧，我们玩什么。”

宽子仔细地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头绪。师尹笑了。

“不如我们今日溜到前院去看父亲他们在干什么吧。”

宽子睁大了眼睛：“这样可以吗？毕竟夫人从来不让我们自己去前院的。”

师尹则是一脸满不在乎：“母亲说不让小孩子们去前院，但我那几个哥哥，尤其是师氏，他不也是妾生的儿子？也一样带着我溜到前院去玩。”

宽子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了，于是点点头，牵起我的手跟师尹一起走。师尹小心翼翼地靠着回廊，借人小的优势行走在木制回廊与地面的空隙中。这样躲躲藏藏的游戏，在我看来也是新奇的。因为在越前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建筑可以供我们躲藏的，有些捉迷藏的意思。但是在越前，爬树躲藏是多数孩子的选择。也许在什么时候，要被抓的人爬上树去，会看到在树上坐着好几个自己的同伴。寻找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常常在树下仰头行走，就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谁的衣角从树叶中显露出来，往往也出卖了一大批躲在树冠上的人。偶尔过路的行人也会被哪个松掉的鞋子砸住。

我以为这样行走时最安全不过，师尹和宽子想必也是这样想的。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的事，是在路上会见到宽子的母亲。一开始只是听到前面似乎有人声，而且还在咒骂着什么。师尹来了好奇心，偷偷地跑过去听，还向宽子招手。宽子也带着我弯腰潜行到师尹蹲着的地方。但是没想到那个女人是在咒骂师尹的母亲，也就是藤原家的夫人。

师尹是夫人的儿子，自然忍不下这样的怨气，登时变了脸色跑走了。他一站起来。回廊上的人都看见他的身影。宽子听到是她母亲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雪白，紧紧抓着我的手，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头上的脚步声登登地响，那人跑的很急切。仅是一眨呀的功夫，面前出现的就是宽子母亲面容扭曲的脸。我拉着宽子想跑，但被人一把抓住了头发。

“不懂礼数的小崽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师尹哥哥说要带我们去前院玩……”

我的头发被抓的生疼，只想从这个女人手里赶紧解脱。被她拎起来，双脚离地，自顾自地乱踢乱打。那女人好像是被我踢了一脚，直接把我掼在地上，又拉着我的衣领面向她，反手给我一个耳光。

我脑子里好像有几千只蜜蜂在飞，在怒吼。但是女人尖锐的叫喊生生刺痛了我的耳朵。宽子来拉住她的母亲，但是被她推开。宽子摔倒在一边，扭伤了手。

“你这个寒门小户出身的小贱人，不知道前院是不能来的地方吗？也不知道你这几日学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你现在是宽子的人，你要是犯了规矩要罚的是宽子，宽子可是藤原家的小姐，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说着我又被她从地上拎起来，被打了两个耳光。

我感到血从嘴唇上涌出，流到嘴里，那是一种奇异的味道。我不喜欢，但我也不拒绝。宽子的母亲好像对我的教训很是满意，又喝令侍女看着我在这里跪着。恍惚间我看到成言哥哥从一边走过，他身边的是……秋子姐姐。我看到秋子姐姐泪流满面，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的遭遇了吧，她想来救我但是被哥哥紧紧拉住。我呜咽着扑向秋子姐姐的方向，拼尽所有的力气喊秋子姐姐，但是换来的是宽子母亲更用力的殴打。

“防川惠子，你的胆子如今是越来越大了！”

名叫防川惠子的女人听到夫人的声音，手一松，我从空中掉在地上。宽子跪伏着爬过来，夫人身边的师尹看到了，从夫人身边跑向宽子，把宽子扶着坐下，又揽过我，伸手抹去我嘴上的血迹。

“去叫医生来，为宽子小姐疗伤。”夫人身边的侍女急集离去了。

夫人绕着防川惠子走了一圈，我在师尹的怀抱中看到她在发抖。师尹似乎有点紧张，抱着我的手臂不断收紧，甚至勒的我有点疼。

“我还以为，我不过小憩一会的时间，府上不会出现什么事端。不过我还是小看你了啊，被流放的防川家的女儿。也许现在更应该叫孤女了吧。你的父亲本身被降罪，到了流放之地就已经辞世，姐妹也嫁在了那个偏远的地方冠以别的平民百姓的姓氏。刚从你妹妹那里收到了你的家书，你的母亲也去世了。看来作恶的人，天照大神是会惩罚她的。”

家人被流放的经历本是宽子母亲不愿被人提起的，但现在夫人不仅提起了，更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她低下头，俯下身子，做出最谦卑的姿态。

“你是妾，宽子是藤原家的小姐，你们的地位本就不一样。而且，那个孩子是我指给宽子的陪伴。你殴打那个孩子，是在表示你对我有不满吗？内府的事情，被你嚷嚷到前院，传出去是想败坏我藤原家的名声吗？”等问道这一句的时候，夫人也是动了怒。

宽子的母亲如今无声无息地跪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完全没有了当时训斥我的气势。她们两个人一个居高临下地俯视，一个跪伏在地上，默默地保持了很久，终于夫人说了话。

“这里是前院，后院的事情不能在前院解决，但是也不能不给你一个惩戒。这样的妾室，日后是断然不能留在府上了。拉倒后面去打五十个板子，然后告诉老爷，送她回娘家安置吧。”

“夫人，请留下我的母亲啊，夫人！”宽子听到夫人的决定似是忘了手上的伤，和她的母亲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夫人变更她的决定。但是夫人没有看宽子一眼，径直转身离开了。

处置防川惠子的过程，夫人叫来了后院所有的人。因为师尹毕竟是男孩子，这样的场面他是不适合观看的。宽子的母亲在众人面前只剩下了小袖和绔，被手执木杖的侍从惩罚。宽子不住地流泪，夫人没有任何表情，我也只是冷眼旁观。我看到在回廊的那一边，是秋子姐姐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我。我也似乎知道，曾经幼小的海记，也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