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狭小呢。”晴明懒洋洋地从纸障外走进来，我正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件小袖在身上，指贯都被我扔在一边。

“晴明大人，主人她还没有穿好衣服。”

晴明似乎也觉得冲撞了，默默背过身等我穿好指贯和净衣。等到我说可以了，他也没转过身。

“这是怎么了？”

“该看的和不该看的刚才都看的差不多了。想到要为这无心之失负责，还真是有些头痛呢”

“彩绘把他给我轰出去。”

彩绘还没有什么动作，晴明却爬起来，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

“尚羽更衣那里我已经去过了。横村的确做了些不好的事。想想也是宫里的诸位争抢那个男人的原因吧。”

“谁说不是呢不过那个男人还不知道他无意间做了什么吧。”

“不去想了，不去想了。”晴明没由来地叹气“没有酒的日子，真是无聊。”

他说着无聊，但是鲜艳的唇还是微微向上挑起，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

默默叹了一口气，呼唤了彩绘。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晴明开心地叫他的式神去把香鱼烤熟，满足地啜了一口酒。

“这是您今日收到的和歌。”彩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信纸，染上了各种香味的信纸，现在的气味反而有些刺鼻了。

“海记，啊不对，是新贺的魅力无限啊。”晴明咬了一口刚烤好的香鱼。

“想想这些应该怎么办啊”我一脸的无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这些东西不回复行吗？”

晴明端正了神色：“不行。女人在这方面的记忆力是不能小觑的，当反应过来，要去补救往往为时已晚。或是略带暧昧的邀约并婉转地回绝，或是不负责任地调笑，或是单纯地夸赞，总之是不能没有回复的。”

晴明笑眯眯地看着我苦恼，又自己斟了一杯酒。

“海记无意间给她们下了名叫洛川的咒呢。”

“是啊是啊，名叫洛川的，刚元服的少年，闯进了一个不应该踏足的地方。”

晴明懒懒地躺下，把酒碗也放在一边。我从他身上把手伸过去，去拿那个酒碗。晴明的眼眸微微一暗，一把拨开我的手。

“没成年的小姑娘是不能喝酒的。”

晴明虽然没有用力，但我始料不及，一下扑倒在他怀里。晴明在土御门的居所，我也是去过的。院子里的草木疯狂地生长，但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植物开的正旺。院子里除了冬日，都是一股草与花的气息，晴明的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

“那些东西我真的不想回复啊”

晴明的身体很软，让我想起祥子夫人在阳光下暴晒的蚕丝，沙罗和我都喜欢那种绵软的触感。

“不想回就不回吧，不过明早起来是一定要看一遍身边的回信”

晴明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隐约觉得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今天虽然没有干什么，但是还是觉得眼皮粘在一起，沉沉地睡了。

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我躺在寝具中，虽然天才亮，但天光透过御帘使室内的布景染上了青黑色。彩绘递过来一些纸张。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从来芳草如旧侣，可信流水似君情

离愁别绪乱，仰望桂殿寒

且是先不来感叹晴明的文采吧，单是把每一位女房的和歌相应的毅力不说，我只觉得我在这宫内的日子要更加艰难了。

日子和我一起踟蹰着，它踟蹰着溜走，我踟蹰着，想着要怎么面对那些女房。

这夜天凉，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我的心房。猫又刚才给我带来了保远的问候，沙罗似乎是受了风寒，在家正服药。

“今晚没有月亮，像在越前的时候，这样的夜晚最容易被自己的天敌吃掉。”彩绘一边为我准备卧具，一边自顾自地讲着越前的事情。

“今晚应该没有人再来送和歌了吧”我把头发散开，伸手翻了翻刚写好的一叠纸张。晴明托式神送来了各色的信纸，还有他家院子里当季的花朵。最近又有许多女官往这里送和歌呢，其中送的最频繁的就数小惠松玉和代田恭子两位小姐了。

有一个好听的男声在纸障外响起：“夜半雨寒凉，可以进去小坐吗？”

我看着自己披散的头发，心中暗想不妙。彩绘却沉稳地膝行到纸障前，在纸障上投下优美的柔和的光影。

“我家主人已经准备就寝，阁下明夜再来可好？”

那人似乎用笔写了什么，彩绘把纸障打开一点，将纸条递给我看。

天正雨留人不可留客可好

“天正雨，留人不？可留客？可好？”想必外面的这位是把彩绘当成与我私会的女子了吧。因此以客自居，试问人与客可不可以对坐夜谈呢。

暗自把变声的口诀颂了：“天正雨，留人，不可留客，可好？”如此是告诉他，我留女子在此，不愿见客了。

外面的声音沉吟了一时：“天正雨，留人不可，留客可好？”

想必这是个宫中有些身份的人吧，故劝我要顾及两人声誉。彩绘此时也帮我束好了头发，戴上乌帽子，穿好净衣。于是让彩绘把纸障打开，一边对来着说：“天正雨，留人？不可。留客可？好！”

来着笑着用蝙蝠扇挡了脸，回答：“人与客一起留才为最好，还不知佳人是谁，也免得我日后遇见，魂牵梦绕。”

我笑着指了指彩绘隐身的水盆：“阁下莫要说笑，不过是式神而已。”

面前的人穿着浅草色的直衣，想必是在外面站的久了，乌帽子上也有细细密密的水珠。看样子他也是个富贵人家出身。

“阁下是今晚被陛下留下议事吗？”

“啊是的陛下最近很关心朝政呢。”

我微微一笑：“阁下的意思是陛下以前不关心朝政吗？'

“发生的事情不同，自然就想做的事不同。””来者把纸障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的雨。

“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姓官职，就这样招待，似乎有些失礼。”

来者抚掌而笑：“我这样冒失地闯了您的居室，岂不是更加失礼？”他停了停：“我是上代醍醐天皇第二子克明亲王的第十子源博雅。现任从三位右近卫大将。”

“原来是博雅大人啊窃闻博雅大人擅长吹笛，每日更是从来不离。不知今夜可有机会见识一下？”

“今夜落雨，怕笛子沾了潮气，故不曾带。”

一只黑猫从暗影中窜出来，扑到我脚边趴下，慵懒地舔自己的爪子。

“这个是您的宠物吗？”

“准确说是式神，阴阳师把有灵性的万物用咒束缚成为自己的仆人。”

“贺茂家的两位大人也有式神吗？”

“是的。两位大人都拥有比这只猫还要厉害的式神。”

猫又似是发怒地轻轻咬了我的手，但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撒娇。

“当今藤原家把持朝政，陛下也很是无奈，毕竟是先皇将陛下托付给母族。然而若言越俎代庖，藤原家却之不恭。”

我微蹙了眉，不知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意。

“藤原家自恒武天皇就把持朝政，血脉与皇家两相交融。且不言其他，今上的登华殿夫人和弘徽殿女御都是藤原家的女儿。”我把扇子随手打开，掩在面前。

“那是今上的家务事，外臣又有什么资格来谈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外戚的力量，用的好就是手中的刀，用的不好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刃。不过，任何一位公卿都有不止一把刀吧，就如很少有人一生只有一个妻子，还不都是在外面有这好几房妾室，与他人谈论时还觉得这是风雅的事一样？”

他明显被我的话挑起了兴趣：“为什么把美人比喻成刀呢？美人娉婷，哪里带有那样肃杀之气？反倒是伤了女子的和婉吧。”

我微微冷笑：“阁下说的可是后宫的诸位。众多女子都在争抢一个丈夫，不惜动用任何手段，每一个人身后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家族利益在，也不知道对陛下是几分真心，如此想来，我到想为陛下一悲。或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多了几分刁钻，乡间回眸的女子更有风情在。然而碍于身份无法在一起的两人相会一场，似镜花水月一样的缘分。到头来还是要看着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想着她们的家族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宠爱分给她们。所谓宠爱又有几分真心在？宫里的女子们囚尽一生，最后史官寥寥几笔书尽，不过如是。不如乡野之间快活自在一生。”

他沉默了许久不语：“那你觉得，陛下应该如何使用这些刀呢”

我说的起兴：“制衡。像阴阳道一样讲究万物的平衡，此消彼长才能不使大局有亏。而宫内的女御嫔有宠，才能成为前朝的助力。前朝后宫息息相关，今上应当明白这样的道理。如此则应该有自己的助力。”

“助力洛川君说的轻巧，然而若是做起来”

我合上扇子，闭上眼睛。：“韬光养晦。”

两人坐着，一时没有了声音，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也停息了。许久还是他先发了话。

“今夜与洛川君相谈，很是受教。”

“博雅大人如果有意，也许会成为今上的助力吧。”

他笑了笑，推开纸障走了出去。

趴在我脚边的猫又用少年的声音开口了。

“保远不放心你还真是对的啊。”

此时我正就这彩绘的手喝水，猫又下一句话差点让我魂飞魄散。

“刚才来的不是博雅大人，正是今上朱雀天皇。”

猫又看着我一脸震惊的表情叹了口气：“我会回去对保远说明的。看了晴明也要夜访贺茂家了。”

猫又隐进了黑暗中消失了，我默默地躺进寝具中，盯着房梁，欲哭无泪，只觉得今天又弄出了好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