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琮坐在书房里，揉了揉额头。

康王现在被关在牢中，简直是块烫手山芋，让她无从下手。杀吧，自然是不行的，她没剩几个皇叔了，这一刀下去砍掉的是她的名声；不杀吧，便惹得心烦，康王天天在牢中叫骂，裴澄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赵宝琮便愈发气得窝囊。

“把他绑了，嘴塞住。”赵宝琮心烦意乱地对左右宫人吩咐道，“再吵就把舌头割下来。”

“那又成虐待了。”一个清清浅浅的男声传进来，“不能杀，不能打，也不能虐待，康王此人，现在轻易动不得。”

赵宝琮抬头，便看到顾辞披着一件狐皮大氅走了进来。他身上笼着一层早春的寒气，进门时，带进来几分凉气，她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如此劳累，臣岂敢在乾元殿躲清闲？”顾辞将狐裘拿下来，交给柯虔，“臣来的路上，听说了康王在牢中的现状，正准备着手为陛下分忧。”

赵宝琮让人搬上来软椅，又添了一个小炭炉，才问道，“顾卿打算如何为朕分忧？”

“前几日处斩的康王府中的姬妾子侄，尸首都扔在了乱葬岗，虽然有些腐烂，但都还辨得清面目。”得了顾辞的眼神，柯虔回答道，“王爷让属下将那尸首的头砍下来，都给康王送去了。”

赵宝琮一惊，半晌没回过神来。正说着，刑司中的一位典狱官求见，将一张按了手印的纸奉到赵宝琮案头，“陛下，康王在狱中写下了认罪书，对谋逆行径供认不讳。”

赵宝琮看看顾辞，又看看那典狱官，“他还骂着吗？”

“康王已整整一日一言不发了。”典狱官回道。

······不愧是顾辞。

“你这是恐吓。”半天，赵宝琮才说出这么一句来。

“康王是陛下的皇叔，又不是臣的皇叔。”顾辞坐得稳稳当当，一脸无谓，“再说了，让他见家人最后一面，臣已是仁至义尽了。”

赵宝琮以为自己处斩一干人等已经是雷霆，没想到顾辞的手段才是真正的狠戾。杀人诛心，这为政之道果然学无止境。

“你刚才说，康王不能动？”赵宝琮没有放过这句话，“为何？”

顾辞便将对陈太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赵宝琮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一本奏折，低头看了起来。

实际上她一眼都没有看进去——谋逆大罪，素来没有活着出来的，顾辞不会不清楚。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在打什么算盘？难不成是提前给自己留后路？

不必着急反驳，她不如先顺着顾辞的意思，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按顾卿的意思，康王应该怎么处置？”赵宝琮舒展了表情。

“不如废为庶人，逐出京城。”顾辞坐直了身子。

“这当个庶人，虽然没有了荣华富贵，却也还是自由自在。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他说什么，做什么，反而比在京中更加自由。”赵宝琮轻笑一声，直接驳回。逆臣就是逆臣，谋逆不成便想当个普通人，做什么美梦呢？

“陛下可以派人看管，或是终生禁足也可。”顾辞又道。面对赵宝琮的质疑，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怎么处置，这不用急。朕倒是更想知道，康王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赵宝琮看着顾辞，笑意盈盈地问道。

她介意那封信不是一天两天了，越想越不安。前世并没有康王谋反一事，也没有这些横生的枝节，而这一世顾辞与康王勾结，虽说是一场做戏，但难免令她心惊。顾辞反间绝非因为忠君爱国，他到底是图康王的什么？

“臣确实不知。”顾辞神色坦荡，对上了赵宝琮怀疑的目光，“康王并未完全信任臣，那封信被他当做杀手锏，直到最后也不肯给臣看。直到宴席之上，臣一番诱导，康王才第一次将那信公之于众。”

结果就被安涟烧了。此时此刻，除了康王，竟是再无一人知晓信里的内容，赵宝琮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无论康王对她身世的质疑是真是假，只要康王一死，不就万事落定了吗？

杀了康王，固然会落个恶名，但与皇位稳固比起来，除掉这么个讨厌的叔叔，也不是不可以。

赵宝琮心中天人交战，相互拉扯，始终没个主意。人死不能复生，她这一道命令必须慎之又慎，她毕竟是个刚亲政的年轻女帝，没做出什么成绩却落下个滥杀的恶名，实在是得不偿失。

正纠结着，一个年老的宫婢在屏风外通报，“陛下，陈太妃请您去坐坐。”

顾辞的眸光霎时阴冷下来。赵宝琮闻言，也心生疑惑，“母妃唤朕去？她很少会这般让朕过去的，是有什么事吗？”

“太妃说，她想做一件小衣，给陛下与安侍君将来的孩子备下，这第一针，需要陛下亲自刺下才显诚意。”宫婢应道，“故特意遣奴婢来禀报陛下，望陛下去慈养宫一趟。”

“啊……母妃这……这也太……”赵宝琮脸上腾地变红，羞赧又好笑地捂住眼睛，“太着急了吧？这才成婚多久，母妃就想到这一步了？”

宫婢的声音也带了笑意，“太妃最希望的就是看到陛下夫妻和睦，开枝散叶，心急了些，也情有可原。”

“那今日便到这里吧，朕须先去看看太妃。”赵宝琮站起身，偏头对顾辞下了结语，“你身子还弱，让柯虔照顾好，有需要直接和内务司说。”

顾辞行了一礼，“谢陛下挂念。”

赵宝琮跟着宫婢出了书房。顾辞独自站在原地，柯虔又默默冒了出来，“王爷，这下总该回去了吧？医官说您这伤可耽误不得，您乐不乐意我也得把你扛回去换药了……王爷？”

柯虔此时才注意到顾辞脸色冷得如寒霜浸染，与方才大相径庭。柯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顾辞的脸色中便能看出大事不妙，便果断道，“王爷，可需要属下做什么？”

“回王府，让司刑，司礼和司经大臣过来。”顾辞沉声吩咐，几下呼吸后，目光已恢复了淡漠，“交代西京顾系所有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写劝谏奏折，务必阻止陛下处斩康王。”

柯虔点头，“是。”

……

进了慈养宫，赵宝琮一边绕过重重屏风，一边抱怨道，“母妃，您也太着急了些！儿臣都说了，和安涟成婚只是权宜之计，将来是要放他出宫的，您这般若是让安涟知道了，他还以为朕是个出尔反尔的急色鬼……”

未说完的话咽回了喉咙里。赵宝琮甫一看见陈太妃，便见她严肃地正坐在椅子上，不言不动，连手里的佛珠都不捻了。在赵宝琮的印象里，陈太妃这副模样往往是因为她不好好念书气走了夫子，下一步就该挥舞戒尺揍她了。

……她的大脑急速转动，反思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触怒太妃的事情。

“宝琮，坐下。”陈太妃眼神指了指一旁的软椅。

赵宝琮战战兢兢地按指示入座，规规矩矩地再不敢有什么玩笑神色。半晌，陈太妃才开口，“刚才，顾辞是不是去见你了？”

赵宝琮一愣，虽出乎意料但也老实回答，“是，他和儿臣提起了处置康王的事情。”

“他怎么说的？让你不要杀康王？”陈太妃语气更冷了些。

“……是，不过此事还没有定下，儿臣还在考虑。”赵宝琮不明白陈太妃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过看太妃的脸色也不敢多话，只能有问必答。

“谋反是重罪，必须处斩，概莫能外。”陈太妃的声音突然提高，显得怒极，“你登基本就根基不稳，若是康王此次免于死罪，其他宗室皇亲更是要蠢蠢欲动！哀家听说康王已经认罪，如此甚好，让刑司速速判决，尽快行刑！”

赵宝琮瞠目结舌，不明白陈太妃为何如此生气，这幅样子前所未有。她试着说出自己的意见，“可是斩了康王，儿臣只怕于孝名有损，康王毕竟是长辈……”

“孝名与皇位比起来，算得了什么？”陈太妃面沉如水，就差呵斥了，“他聚众谋反，还企图刺杀，还能有比这更犯忌讳的？对一个乱臣贼子宽容，你是怕觊觎你皇位的人不够多，想再扶植野心吗？”

赵宝琮沉默不语。她自是明白多少人对她的皇位虎视眈眈，对手不止是顾辞，还有所有对她不服气的皇室宗亲。万一康王一事不能形成震慑，谋逆者此起彼伏，那不必等到昭明五年顾辞谋反，她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哀家知你信任顾辞，但对他的话，你不能尽数接受。”陈太妃一字一句，像是要将告诫刻进赵宝琮脑子里，“他所说的话，不见得是为了你。”

赵宝琮猛地抬眼，浑身一僵。

许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儿臣明白，谢母妃教诲。”

“你现在是皇帝，情爱之事，不过是一笔点缀罢了。”得到了她的应诺，陈太妃才放松下来，劝说道，“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话本子里骗小姑娘的鬼话，凡是位高权重之人，无论男女，哪个会为一个爱人蹉跎事业？这世上那么多男男女女，只要钱权在手，总能挑到中意的，待你广开后宫，遇见这世上无数良家子时，便能知道，所谓顾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多的是比他英俊，比他温柔，或是比他温文尔雅的良人。”

陈太妃很少与她谈及这些，倒是让赵宝琮在受教之余，又有些探究。她偷瞄一眼，看陈太妃饮了几口茶，心情平静些许，便小心问道，“母妃，怎么会有如此感悟？”

“哀家年轻的时候，在入宫之前，经历得多了。”陈太妃看破了她的心思，“别想着刨根问底了，当年的事，就连先帝都不知道。也就是先帝薨了，这后宫里现在是哀家做主了，才跟你提起一嘴，可别出去乱说。”

赵宝琮没忍住一笑，了然地点点头。

这时，祝良夕垂头走了进来，“陛下，各司大臣送来不少奏折，都标了急件，等候陛下批阅。”

“这都快下午了，也不是传奏折的时候，为何会此时递上来？”赵宝琮疑窦顿生，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既然有折子，就赶快回去看吧。”陈太妃见来了正事，便挥挥手，示意赵宝琮快走。

“那······儿臣告退。”赵宝琮应道。她与祝良夕对了一下眼神，便知道那奏折里说得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事出蹊跷，她须做好准备。

宫人起驾，护送赵宝琮离开了慈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