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焕踏入帝师府门，便立即拉松了紧束着的领口，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府中人都看出了林焕心情不佳，个个噤声，默默地看着林焕大步走向那个小黑屋。

林焕的心里亦是一团乱麻，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自己与所有人都隔绝开，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然而刚走进府中不远，他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一株花树下，悠闲自得，旁若无人。

他猛然刹住了脚步。

“帝师大人，回来了？”那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子，看相貌，要比林焕小上几岁。他微微一笑，人畜无害，仿佛与林焕当真是久别重逢。

林焕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仿佛被钉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去见我，那我只好来见你。”男子步履悠闲，走到林焕面前，“我刚从南唐回来，你不思念我吗？”

“我为何要思念你？你我从未见过面。”林焕冷笑一声，“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他告诉你的？”

“他？他对我可没有那么亲近。”男子笑了起来，声音清朗，“他不重视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其实是一样的。要不是我的护卫从他书房里找到了你给他报去的密函，我都不知道，原来他还藏着这样一步好棋。”

“我是他的棋，却不是你的棋。”林焕眸光冰冷，已经失去了耐心，“商纪之，你没有任何的权力，来命令我。”

出现在帝师府中的北齐十四皇子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商纪之笑意不变，只有语气多了一丝威胁，“我此行来，是要说服你们的女帝陛下开发矿脉，势必要与她面谈的。如何，你是要让我在她面前，叫你阿易吗？”

林焕瞳孔一缩，猛吸一口气，“商纪之！”

“你看，你还是害怕。”商纪之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是谁的棋，这不重要，知道你这秘密的人，都可以成为你的棋手。不过你放心，除了他，我是第二人，我也可以承诺绝不会有第三人。你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此事之后，我就可以乖乖回北齐，到时候你愿意当林焕，愿意做帝师，我绝不插手，岂不美哉？”

“谁会知道，你此举是不是包藏祸心？”林焕冷漠地拂掉了他的手，“我是西梁的帝师，不会眼看着你为祸社稷。”

“我之前给你的信里不是说了吗，开放矿脉，增加收入，这是好事。”商纪之做出一副头痛的样子，解释道，“你们女帝和摄政王的事我有所耳闻，关键所在，不就是皇帝手里没有钱吗？一旦开发矿产，这新得的收入，皇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入国库，落不得私人手里，有了这笔钱，赵宝琮就有了和顾辞抗衡的资本。你全心全意辅佐她，这样难道不好？”

“可是届时大批北齐商队入境，危险太甚。”林焕的态度依然坚决，“这些人放进来容易，想送出去，恐怕没那么简单。”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商纪之恍然大悟，转而无奈地摇摇头，“既然如此，那我便实话告诉你。你大可放心，我现在的目标，不是西梁。”

林焕眸光更利，并不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西梁与北齐隔着那么大一片沙漠，就算打下来，如何驻军？如何治理？”商纪之悠闲地走了几步，仿佛一副宏图伟业正在眼前展开，“我要的，是南唐。西梁鲜少开发的紫暖玉在南唐是难得的奢侈品，我只需要将紫暖玉源源不断地卖进南唐，便会有大把的钱入账。南唐如今政治凋敝，军力衰微，唯独这财力是屹立不倒，若我能靠紫暖玉来聚敛南唐财富，将它这最后一项支柱也砍断······”

他笑得笃定，“南唐，就是我的掌中物了。”

“你竟然要——”后面的话，连林焕都不敢说出口。中原三国三足鼎立，南唐的实力不容小觑，商纪之一个回国几年不到的质子，此时就敢夸下海口，要灭掉南唐？

似是觉得荒谬，林焕轻叱一声，“你要卖，南唐就回买？你何德何能，操纵如此风云？”

“我在南唐为质十年，不是在那里混吃等死的。”商纪之的神情正经下来，“不说那么远的，且说眼前事。只要说动赵宝琮松开矿产权限，她可以获得更多财政收入，我可以借此动摇南唐经济，一箭双雕，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我知道赵宝琮信任你，你只需要劝说她答应我的计划，仅此而已。只要她答应，我立刻就会离开西梁，终此一生，不会再踏足。”

他又放缓了语气，“而你的事，我会带到坟墓里。”

这是林焕无法拒绝的条件。他的眼睛泛起血丝，双手也在身侧攥紧成拳，直到连牙根都被咬的生疼，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商纪之笃定地点点头，转过身去，但又添了一句，“对了，徐伶的记性不错，我上一次见他时，还是在去南唐之前，如今我回来，他居然还能认得我。”

林焕一挑眉。

“还有啊，你这间屋子，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商纪之玩味地打量着面前被黑布和木条封死的屋子，“我听说你当初不是最怕这些了吗？怎么现在还离不开了呢？”

轻笑一声，商纪之便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林焕站了许久，眼中的血丝渐渐淡下去，拳头也慢慢松开，在周围仆役以为他已经平静下来的时候，林焕低声唤了一句，“徐伶，过来。”

站在隐秘处的徐伶一顿，缓缓走到林焕身边。

猛地一道拳风袭来，徐伶骤然被打翻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但林焕显然还不满足，他将徐伶按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地打在徐伶脸上，直到徐伶血流满面，也不停下。

仆役们视若无睹，各自依然做着手中的事，仿佛这幅景象已经司空见惯。

揍了一阵，林焕似是累了，站起身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继而一把揪住徐伶的衣领，大力一甩，徐伶直接被扔飞了出去，撞开暗室的门，将桌椅撞了个七零八落。

他艰难地从狼藉中支起身子，便看到林焕一步步走进暗室，悠哉悠哉地关上了门。

那一刻，徐伶心中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恐惧。

“你······你不是想兴师问罪吗？你不问商纪之是怎么进来的？”徐伶已经怕了林焕的殴打，向后退缩着，同时绞尽脑汁拖延着时间，暗室里光线昏暗，他身后不知抵着什么，已经退无可退了。

“有什么好问的？”林焕此时的语气是不符合他行为的轻快，甚至听上去还有些愉悦，“你将他引来的，你将他放进来的，你还将我过去的事尽数告诉了他，这不是很明显吗？就不需要你再费口舌了。”

林焕一脚踢在徐伶胸口，徐伶当即又喷出一大口血，清晰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捂住伤处，咬着牙，终于不得不开始求饶，“公子，徐伶知错······我再也不敢了······”

“你不必不敢，我在你眼中，恐怕连商纪之都不如。”林焕放声笑出来，显得凄厉可怖，“你表面上是我的书童，实际上，大概你认为你才是我的主人。怎么，留在这里，太委屈你了吧？”

说罢，林焕一把掐住了徐伶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可那又怎样？在西梁，谁还不是个棋子——”

“啊，不对，”林焕紧接着纠正，“我是棋子，而你，已经是个弃子了。”

徐伶的喉咙被紧紧扼着，无法喘息，只能拼命蹬着腿，用力挣扎，企图逃脱林焕的钳制。可他越是挣扎，林焕越是不肯松手，浓重的黑暗伴着林焕那一点疯狂的眸光落入徐伶充血的眼中，这一刻，他真切有了濒死的感觉。

“饶······命······”徐伶毫不怀疑林焕此时会真的杀了他，无论以前他对林焕是如何的嘲弄与轻蔑，这一刻，都土崩瓦解了。

“我，对你，没有耐心。”林焕附在徐伶耳边，轻声说道。他骤然松开手，愉快地笑了一阵，才轻松道，“不是说要开掘矿脉吗，我记得紫暖玉矿在淳州与涑州两地，你去将这两地的地理志拿来。”

他陡然变脸，判若两人，使徐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徐伶知道自己今天已经保住性命了，他连滚带爬地撞开暗室的门，拼命向外跑去，头都没回，很快不见了踪影。

林焕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徐伶的背影，不声不响地掏出帕子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这一顿殴打似乎纾缓了他心中的不快和郁结，便通体舒泰了起来，林焕笑了笑，有条不紊地整理好了被撞翻的桌椅，便施施然走出了暗室。

院中仆役，无一人敢抬眼看他。

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