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假行僧
忙完准备用面包垫垫午饭时，张哥来了。
几人试完设备，一从台上下来，张哥就迎上去，给他们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饿了没？”
保温盒一开，言游眼睛直冒星星，“哇，这也太丰盛了吧。”
属实是没想到跑演出的过程中还能吃上一餐冒着热气的饭。
“快吃快吃。”张哥给他们分了筷子和碗，“一会儿凉了。”
李忘年毫不客气，一如既往对吃饭积极。
林起岳虽有点别扭，但终究没抵挡得过饭香。
不乏同行冲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演出当天随便垫肚可不是他们的惯例，大多数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只眼巴巴看着的行列里不包括沙玥，她鼻子灵，顺着饭味儿就过来了，“靠，有好吃的不叫我。”
“沙玥，你他妈老实会儿能死啊？”跟在她身后的大花臂是7Hours的贝斯手，姓孙。
纹身挺凶，偏长得年轻，所以大家都喜欢占他便宜，叫孙孙。
“你急什么。”言游吃得差不多了，把自己的筷子和碗给沙玥，转头又对孙孙说，“你要不也来吃点？”
孙孙本想拒绝的，奈何张大厨盛情邀约：“是呗，都别客气，知道你们跑演出不容易，都来吃点儿。”
“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孙孙盯着张哥看了半天，惊呼，“我靠，张维！你是不是张维啊，我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看过你们乐队演出！我草，偶像！我就是因为你才弹的贝斯！”
“......”张哥也挺意外的，没想到退圈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他。
更加意外的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为了一个叛逆少年的奋斗目标，影响了这样一个少年的青春，就他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
多摇滚啊。
“你能给我签个名吗，我真特喜欢你！”孙孙满身找笔，没找着，干脆一撩衣服，指着自己后腰处斜着的纹身，“你看，你改装的这把贝斯，我一成年就去纹了！”
张哥凑上去一看，还真是他那把承载着无数临时工工资的改装贝斯。
心里乐开花了，嘴上还是得装一装，“这玩意，你不怕纹了后悔啊。”
“不后悔！你永远都是影响我风格最深的人。”孙孙说，“哎，你跟我去那边取一下笔签个名吧，我最后悔的事儿就是你们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没抢到前排，后来你们就解散了......”
两人一路聊，一路走。
听得言游目瞪口呆：“这就是......摇滚精神？”
沙玥捧着碗，迟迟忘了嘴里塞饭，“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挺燃的。”
林起岳尚在质疑其真实性：“他们原来真这么出名？我咋这么不信呢。”
沙玥：“你不懂贝斯手的信仰，而且孙孙都大三了，跟咱们不是一个时代的。”
林起岳：？
真没看出来。
只有李忘年，表面上平静地吃着饭，眼神注视着张哥的背影。
如果不遇到他，也许张维已经拿起贝斯了吧。
果然跟他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
时间跳转到下午两三点，观众零零星星地入场。
言游和沙玥扒着后台边，偷偷探头，寻找着有没有脸熟的听众和乐队横幅。
没多久，沙玥惊喜地指着一个方向，“哎，游游你看，那个是不是我的横幅！”
约莫隔了四五秒，言游才回应：“嗯，真棒！”
没立刻得到应答，沙玥不满意地扭头，后知后觉言游带着一丝失落的脸，连忙安慰：“哎呀，这个地方太偏了，交通不方便，场子又小，人少正常。”
“没事。”其实也算意料之中。
为了及时止损，言游给电台拨过热线，告知乐迷贝斯手临时有事，不能到场的遗憾。
倒也可以理解，可能乐迷更想看的是乐队整体。
言游拍了拍她肩膀，“我先过去找他们了，你也早点回去。”
“好，哎！你看......嘁，走得这么快。”
沙玥再想叫她，发现身旁已经没人了，只好自己扬起嘴角，又冲那方向多看了几眼，喃喃自语，“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少个不着调的贝斯手而已，无关紧要嘛。”
“沙玥！赶紧的！”
“来啦，叫什么叫，傻逼贝斯手！”
......
后半场，阳光不似前半场那样灿烂，太阳悄悄以几公分几公分的距离下降着。
7Hours的演出直接将场子带到一个噪点。
替沙玥开心的同时，言游也不免担心起自己一会儿的表现能不能把场子彻底接住。
临近结束，沙玥宣布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最后一首歌，我不想唱原创，想用这首歌送别我们即将远去的吉他手。”
乐迷们纷纷唏嘘。
毕竟对乐队来说，换人大多数时候都等于宣告解散，或者再找不回从前的感觉。
沙玥选了一首张震岳的《再见》，用她那沙哑到接近于男人的声音唱出来，别有一番永别的滋味。
言游跑到侧面的位置举起手机，给7Hours初代成员拍下了最后一张合体照片。
照片里，沙玥昂首挺胸地边唱边扫弦，孙孙酣畅淋漓地摇出虚影，大杨哥似一根定海神针。至于吉他手，戴着足以遮住脸的帽子，低着头，成为了一个永恒的遗憾。
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被彻底忘却。
因为站的地方离观众席太近了，言游不免听见前排的乐迷们扯着嗓子喊：“阿玥放心飞！只要你一直唱，我们就一直听！”
“7Hours Forever！”
那时候的言游还不知道，遗憾通常是成群结队而来的。
她甚至没等到乐迷说完那声Forever，就被林起岳叫走去准备了。
夕阳的晚霞迎接她上台。
太阳温柔地留了一寸阳光。
也是在这样暖洋洋的照耀下，言游看清了从左到右的横幅，还有那面醒目且熟悉的旗帜。
上面印着‘不存在明天’。
“摇滚不死！”
乐迷的呼喊异常响亮，甚至在他们开场前，自发地用一句大合唱迎接他们：“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说实话，她从没奢望过会有这么一群人为了他们乐队，从南到北，跨越山河。
“Ladies and Gentleman，欢迎你们来参加不存在明天乐队的小聚会。本次聚会特邀客人......吉他手，李忘年。”
“感谢你们不远万里接受我们的邀约，很抱歉由于原贝斯手的失误，给大家带来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所以，我们今天的目标不是燥，是开心起来。”
“一首新歌demo版《疯鸦》送给各位。”
灯光师随即将舞台色调切为冷色，林起岳独特的烟嗓仿佛是一阵北风，吹得人裹紧衣衫。
只是寒冷没维持多久，灯光渐渐变暖，当尾奏接上了《Sunny》的前奏时，一瞬春暖花开，带动起全场前所未有的热情。
Disco音乐的特点总是能带动人们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跳舞。
渐渐的，忘了大雪纷飞的北，忘了疯鸦凄惨的叫。
一切顺利，除了歌词唱到那句“I Love you”时，林起岳又被扔回了冰天雪地里。
当他去看鼓的方向，她却在望着吉他。
从前她的视线总是定格在她的鼓上，可现在出现了比她生命更重要的。
看见了。
看见了她爱上他的过程。
到底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要喜欢一块只会盯着琴弦的木头？
他有哪怕一秒钟回应过她的视线吗？
这世界，就他妈的不公平。
是的，不公平。
张哥眼含热泪地想。
连季节都会回暖，连歌都可以从冰往热转。
偏偏他的孩子要一直在冰窖里发抖。
明明在台上也是那么耀眼，却连享受都不敢享受。
像偷了几秒人生的小偷。
这世界哪儿他妈还有热情。
至少言游认为自己的眼睛在往外涌着热情，只要他肯回头看一遍。
可惜直到演出完毕，李忘年都只是默默地收好吉他线，搬着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争取不给人留下一点麻烦。
他将椅子稳稳放到后台，便朝着张哥等待的方向去了。
言游不禁嫉妒起张哥来，每次总是站在他第一时间奔赴的地方。
“喂，言游。”
她回头，看着被工作人员拦住的女生，竟然多了一丝陌生。
明明来小镇也没多久，远不如在城市那几年的时间长，怎么现在看见故人都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
不，说故人不太准确。
徐莲算得上是她为数不多讨厌的人里，最讨厌的一个。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小女孩之间的矛盾罢了。
刚上高中时她俩还挺好的，班级离得近，干嘛都一起。
直到徐莲看上一个男生，没两天那男生和言游表白了。
言游告诉徐莲他不是什么好人，海王一个，让她擦亮眼，结果转头徐莲跟男生说言游骂他，跟这男生谈上了。
再后来发展成男生去言游班找事，林起岳和齐绪跟他打了一架。
单要是这一件事情，言游也不会计较许久。
还有次她晚上包宿去了，白天在班里补觉，徐莲站到他们班门口大喊：“你昨天跟林起岳开房去了啊？这么困？”
齐绪呲着个大牙傻乐，林起岳则一脚踹翻书桌，“你不会说话就把你那个嘴缝上。”
诸如此类的小事情数不胜数，她身边的男朋友也换得越来越勤。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来二去，言游越来越懒得搭理她了。
即便如此，她也没消停，难保言妈砸鼓那事情不是她告的密。
不过到底相识一场，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现在还纠结。
言游跟工作人员交代了一声，解围道：“没关系，认识的。”
自打换了个环境后，她觉得自己简直连带心境一起开阔了。
但是徐莲接下来的话，就不太能让她开阔了，“齐绪呢？不会是提前知道我要来找他，跑了吧？”
彼时言游有好奇害死猫的预感，可依然忍不住问：“为什么他知道你来要跑？”
“他跟我睡了，你不知道吗？他留级就是为了躲我啊。”徐莲叉着手，“看样子是不太知道啊，怎么了，他们这种事情一般都瞒着你吗？看来你也没多重要。”
“什么意思？”句句都是中国话，言游却没一个字能听懂的。
“字面意思，约-炮，不懂吗？林起岳上你的时候没告诉你啊？那天他还跟齐绪打电话了呢，我接的。”
徐莲一副耀武扬威的表情，“你少跟我装清纯咖，我最讨厌你这样子，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似的。凭什么他们天天照顾你情绪，都得护着你？你算什么东西啊？”
“你今天帮我解解惑呗，你是真装，故意激发别人的保护欲，还是真不谙世事啊？”
“你不是最喜欢抢别人东西吗？我喜欢那谁，你跑来和我炫耀他和你表白，现在你身边的人也被抢走了，什么感觉，舒服吗？”
如果她没讲齐绪和林起岳的事情，言游一定激情对骂。
偏偏她用着那样肯定的语气，阐述了这个事实。
言游只觉得从头凉到脚，不知道从哪里反驳，也不知道是该说，我相信他们。还是该说，他们不会瞒着我任何。
她脑子里一幕幕回想着，林起岳最近的不正常，还有齐绪那番爱与欲的言论。
似乎并不是无稽之谈，而是有所预兆的。
徐莲冷笑一声，接着嘲讽：“怎么了，世界崩塌了？还是我把你心里那点儿小心机讲得太明白了？你不就是要绑一帮人在身边捧着你才高兴吗？当婊还要给自己立牌坊。”
“我草你妈，老子早他妈想揍你了，还敢在我面前出现。”沙玥老远听见，寻思谁讲话比她还难听，左右一找，发现是言游这边传出来的，走近一瞧才看清徐莲的脸。
说时迟那时快，沙玥上去给了徐莲一脚，揪着她衣领便要再扇一掌，“要不是言游劝着，我他妈两年前就揍你了，造谣老子打胎乱搞那个是不是你？”
言游如梦初醒，赶紧上去拦，“沙玥，你冷静点！”
再怎么样，这是音乐节，7Hours正在往流行音乐转型，准备进入大众视野并往娱乐行业踏的。
吉他手辞呈就是因为怕个人丑闻影响乐队，她不能让沙玥也拿前途去赌。
“怎么了？！”孙孙不放心，跟着过来了。
沙玥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这傻逼女的以前背地里造谣老子公交车，我当时连男人都没有。”
孙孙把贝斯往身后一转，有事他是真上，人狠话不多，“忍不了。”
言游登时心脏一紧，好在大杨哥及时拦住了孙孙，张哥也闻声过来，好劝歹劝带按住沙玥的手，这才没打起来，但不知道谁拉架的时候趁机补了两脚。
不过这可不是Sid用贝斯砸观众脑袋的那年代。
人多口杂的地界，后台出这么一摊子事，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拍下来。
林起岳兴致冲冲地带着星探的好消息回来时，张哥已经把徐莲弄走了，大杨哥也拽着沙玥和孙孙离开了，只剩言游自己坐在那儿，望着天。
“之前那家唱片公司的合同我拿来了，你看一看？合适咱们仨就趁早签。”
“不用看了。”言游接过他递来的合同，直接撕了，“刚才徐莲来了，沙玥跟她打起来了。”
“......”林起岳一时哑然。
言游见这反应，算是确认了，他绝对知道这件事，“虽然她讲话挺难听的，但是要不是她告诉我，我确实还被你们俩蒙在鼓里。”
林起岳试图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绪狗他跟我说了好几次，他没感情的，只是当时有需求，刚好徐莲找上他了，而且还是用别人的名字聊的......”
“所以我就该当傻子？！”
言游提高了一点音量，“再用别人的名头，他难道到地方看不到？你非要用这种借口来帮他掩饰吗？你不觉得这样特别脏么，因为空虚寂寞，就必须要用这种方式当作宣泄？”
林起岳也挺委屈的，“我怎么帮他掩饰了？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搞清楚，不是我约的，也不是我宣泄的，更不是我想瞒着你。”
“什么叫你不想，难道你没有这样做吗？你没有帮他吗？到底咱们俩谁更委屈？”
言游质问道，“你们根本就没有认错的态度，甚至想遮遮掩掩地过去，这才是我最生气的地方。我们是个三人乐队，你们俩联合起来骗我？他为什么留级，你们从来都没跟我提过，搞了半天只是因为徐莲班在我们班隔壁。”
“放屁，他他妈就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为这件事情发火才留级的，为了避免徐莲找来，你生气。什么叫联合起来骗你？”
林起岳瞬间来了火，“你难道没有遮遮掩掩瞒着我的事情？我说了，我不喜欢李忘年，你在学校里怎么做的？我他妈不是今天看见，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让他替齐绪来。”
“我非得让他替？你看见？”
“我他妈都看见了，我看见你爱上他的过程了！你跟我说过这件事情吗？齐绪跟你讨厌的人睡了，你发火。那他妈我讨厌的人呢？我对你来说就不重要，是吗？”
“......”言游默了一阵，“李忘年跟徐莲是一回事吗？而且你只说你讨厌他，根本没说过为什么讨厌他。我为什么讨厌徐莲，难道你们不清楚吗？这两个人有可比性吗？”
林起岳冷笑，“哦，因为李忘年没做恶心人的事情，但我讨厌他，你就不重视，是这个意思吗？”
言游解释：“我没说过我不重视，谁知道你的讨厌是哪种讨厌？直到咱们去琴行，你说出来讨厌他之前，我都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哦，那我现在告诉你。”林起岳说，“我就是没有理由的讨厌他，特别讨厌，讨厌到骨子里了，你现在能跟他绝交，以后再也不跟他说话，不找他了吗？”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言游刚意识到，不知不觉就被他带跑偏了，“我跟你说的是齐绪跟徐莲约，你们俩瞒着我的事情，你这都转移到哪里去了？你难道没觉得这件事情做得恶心吗？你认为你们俩没有错吗？”
“对，我就是恶心，满意了不。”事到如今，林起岳已经破罐子破摔，“你现在选吧，我和李忘年，你选一个。”
“你根本就是无理取闹！”
“对，我就是无理取闹，你骂我什么我都认，我就问你敢不敢选，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出来。”
言游知道，继续跟他争辩也不会再有什么结果出来了，更不可能将话题原原本本地回归到问题本质上，已经渐行渐远了。
很多路都是这样，一旦迈出第一步，就再回不了头。
终于他们也走到了十字路口，和许多乐队一样，陈腔滥调，甚至可以统称为理念不合。
“我们都各自想想吧。”留下这么一句话以后，言游就离开了她坐了很久的地方。
只剩林起岳一个人面对零零散散的烂摊子。
他愣了片刻，坐到她之前坐的地方，摸出烟。
盒子里只留下最后一支烟了。
他将烟叼着出来，随手将烟盒撇到地上，望着黄鹤楼的蓝标出神。
已经忘记什么时候习惯了抽这种烟的，似乎能永恒陪伴的东西只有习惯。
而习惯也的的确确维持了很多年。
包括后来每次听到这两首歌时，林起岳总会下意识点击切歌。
因为他知道，这两首歌都不是给他的。
她想从冬走到夏的人，从来不是他。
唯一遗憾的，是当时气上头，非要让她抉择，没有选择装傻。
如果顺着她说，如果不要挑明，如果顺利签下那张合同。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或者再早一点，至少让她听完那句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