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理想三旬
周末固定的乐队演出被表叔叫了暂停。
言游没多问原因，毕竟她足足苦恼了一周没排练就上台岂不是完全辜负观众的期待。
最熟悉的陌生人大概说的就是她与齐绪、林起岳这样的关系了，好在她尚有张名为同桌的底牌。
难得李忘年的话渐渐变多了一点点，还会陪她吃饭。照这趋势发展下去，兴许他马上就可以无障碍地跟其他人交流了。
唯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刘沁音不理她了，还照旧往桌子上摆一盒无糖饮料。
一切都显得那样风平浪静，如果这是一部童话故事，王子和公主的好消息马上就要来临了。
然而比好消息更早出现的是黑板上的倒计时。
那天李忘年没有来学校。
原本言游还打算教他玩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来着，结果人算不如天。
“言游，你过来一下。”老教师站在班级门口朝她挥手，难得卸下了严厉的语气，变得客客气气。
她疑惑地走过去，老教师又满脸深沉地说：“你去校长那儿一趟。”
“哦。”
一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一张最不想看到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紧接着是熟悉的叫嚷，尖锐刺耳。
“你真是能耐了言游，我越不让你干什么，你越要干什么是吗？只要能让我伤心失望的事情，你就一件不落地做，是不是！”
“姐，您消消气......”
“消什么气？我在经济上给了你们家多大的支持，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让我女儿来上学，暂住你们家，你看看你都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
表叔试图劝住言妈，不过效果显而易见。
他顿时哑了声，喉结滚动，再没说什么。
言游不至于聋到听不见表叔是因为她才挨骂，“我怎么了？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从来都不听别人说话，我才懒得跟你......”
“你怎么了！你还有脸问？”言妈一如既往地打断了她的话，将手机调到相册，摔至她面前。
艺术节和音乐节的照片足足占满整个屏幕，“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你学坏就是这些孩子教的对吧！我给你最好的生活不是让你整天在这里忤逆我的......”
“不是......”他们不坏。
虽然大家时常会因为一点小事拌嘴吵架，但更多时候会为她着想。
言妈指着屏幕里，沙玥因为她扬起手欲打徐莲的照片，“这种女生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上次你拿着刀往手上割，恐吓我不要再管你，是不是就是她教的？”
“不......”是沙玥开门收留了没有去处的她，大半夜把她送到医院。
怕在乐队排练时纱布被看见，引起没必要的担忧，她足足捂了一个月长袖。
“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你在这所学校里也没交什么好的朋友，欺负同学，顶撞老师，你一天天哪有个学生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年纪该做什么？”
不是的，是他们先招惹她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受害者必须有罪吗，为什么永远不相信她呢，难道就因为她是大人眼中的坏孩子？
“你如果这样下去就不要继续在这儿上学了，换军事化管理的封闭学校，省得整天要死要活地威胁我，你今天就跟我走！”
有自己的兴趣爱好，理想追求，就算坏孩子？
因为这些兴趣爱好，理想追求与大人眼里所认为的正确的道路有偏差，所以这条路就是错误的？
人一定要当羊群效应里的羊群，跟大多数一样，才算正确么？
“你......”
“你如果继续这样，就不要再当我妈妈了！”言游捂住耳朵，扭头往办公室门外冲。
不想再听下去了。
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张哥说得对，这世界就他妈有病。
只会侃侃而谈大道理，再不济分别摆出一堆失败和成功的案例，以此证明他们嘴里的话完全正确，如果你不这么走，你这辈子就是错误。
十几岁的年纪不好好学习你就完了，二十几岁的年纪不好好工作你就完了，三十几岁的年纪还这样，完全是因为你小时候不听话。
四十几岁你忘记了曾经的梦想，五十几岁你找回了当年丢弃的玩具，六十几岁你后悔当初怎么不勇敢走向那条没有人的路。
七十几岁你参加了死在追梦途中好友的葬礼，他们说就是因为他太有理想了才会死得早，可你觉得活到这个年纪也不错了。
八十几岁你已经认不清你身边的人了，偶尔看电视的时候思绪蔓延，频频想起记忆里那个雄心壮志、满腔热血的小孩儿，挥手指着天，高呼理想万岁。
九十几岁你在梦里见到了父母，他们笑得慈祥，夸赞你是个听话的乖宝宝，才会寿命这么长。
可是呢，你一点都不开心，你觉得你不该因为玩物丧志的指责就扔掉那个你心爱的玩具。
一百岁，你临走前告诉他们，爸爸妈妈，你们很好，但下辈子我不想再当你们的孩子了。
我要做个死在青春里的短命鬼，我要做被拍死在海滩上的浪，哪怕我是衬托金子的沙注定被淘掉，我也想走心生一次，迈向那条理想的大道。
可问题是，言游的人生才走到第一个阶段，尚且跟释怀挨不到边，连好好沟通一次都做不到，她的妈妈根本就不会听人说话。
大人总在让孩子学学这，学学那，却从不在应该审视自己的年纪，停住脚步思考一下。
她奔跑回家，简单地收拾了几样东西进行李箱，鼓槌依旧别在后腰。
然后，她拖着那在小镇凹凸不平的路上行驶起来过于笨重的行李箱到琴行。
推门时，里面谈话的声音一瞬停止。
言游来不及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大步走过去，抓起李忘年的手，“跟我走。”
这一路，她都没有回头，只倔强地逆着风行。
所以她没看见，他眼里难得的炙热滚烫，他总是耷拉下去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也曾有过一秒觉得就他妈的这样吧，什么都别想了。
但是当她站定在火车站，身后的绿皮车厢呜呜地响，冒着漆黑的浓烟时，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言游终于松开了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却没松开他，“李忘年，把你那破吉他扔了跟我打架子鼓吧，别整天避世绝俗了，我还想和你看星星月亮，是男人就带我去流浪。”
为什么是他呢。
原本是一生唯一被命运温柔对待的时刻，却由于对象是他，变得不幸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这是告白呢。
怎么会没看见说话之前她用力吸进去的那口气呢。
怎么会没感受到她下定决心的勇气，听不见呢？
李忘年知道她喝牛奶要喝固定的牌子，喝咖啡不喜欢带糖的。
知道她不是北方人，她从来没说过儿化音，但是性子比起刻板印象里穿着碎花裙的南方姑娘又过于烈了。
知道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朝着一边，每次起来脖子都疼得要命。明明受不了北方的寒，却总是忘记在睡觉前把外套披到身上。
还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跟两个最爱的女人说过谎。
简直像个无法打破的诅咒。
在跟她来这里之前，他把十班的男生教训了一顿，保证他们以后不会再找她的麻烦。
托张哥将那八百块钱学费转交给她，最好每天中午能帮她做一顿饭，饮料要无糖的，嫌贵就买矿泉水。
没了。
这就是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了。
哦，他还去找了赵琴问，这世界上有没有一些牛b的天才却命运多舛的案例，最终的结果到底会不会好起来。
赵琴告诉他，这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答案的问题。
第一，能被我们所知的牛b天才脚底下还有无数我们不知道的牛b天才。
第二，他没被踩在脚底下怎么能算命运多舛？
第三，既然已经具备牛b和命运多舛了，那么世俗眼里的好结果对他来说真的算好吗？
离开时，赵琴点了根烟，对着他背影又说：记住，荒废掉的才能是会被回收的，有些人一辈子只差一个机会，然后就在等待的过程里熬死了。
那根烟就和李忘年现在手里夹的这根一样，烟雾皆被风吹散。
他没资格回应她热烈的视线，眯着眼望向远方的天，绕过她的脸。
今日晴朗无云。
希望她以后不要再相信看着就烂的人了。
他深咂了一口足以弥补空虚、遮掩住内心的烟雾，淡然地说：“我们熟吗？”
就这样，赶紧走吧。
多呆不了一秒。
别犯傻了姑娘。
即便与想听的答案背道而驰，言游却还是在他转身的刹那抓住了那飘扬的衣摆，“你要去哪里？”
偶尔她也会聪明一次。
又或者，人们对最后的告别具备感知能力。
“远方。”有个知名音乐人看中了他在音乐节上的表现，让他去大城市发展。
赵琴觉得靠谱，连张维都松了口。
业界老炮儿了，行业标杆，捧谁谁火。
偏偏在这种时候。
摸不清算不算撒谎的代价，说一次就失去一个爱的人。
放到以前，李忘年理都不会理。
可它非得卡着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还有比这更现成的理由吗？
比起在靠近与远离里纠结不断，痛苦徘徊，却说不出一个想当然的理由拒绝，做个为了利益抛弃她和情感的大恶人明显更好一点。
她才十八岁，正在经历一张白纸似的青春。
帮她走下象牙塔的任务里不包含必须体会他这苟延残喘的十几年，放在别人身上足以抵过半生伤春悲秋的十几年，偷偷摸摸千夫所指的十几年。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将一腔苦水全部吐个干净，她要如何理解呢？
就像他连幻想都不敢建立在美好的基础上，没历经过，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样，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头想。
她那仅凭三言两语想象出的悲哀，也就只能停留在同情的表面阶段了。
她不懂事，他得懂。
不是拿出决心事情就会迎来转机的，这世界远比想象之中现实得多，李忘年体会过所有已知的丑恶。
当她苦恼于买不到常喝的牛奶，他看见死神的镰刀毫不留情地挥舞在自己身边。
都没用，全扯淡。
虽然他深知自己是个烂人，但是利用悲情故事骗取姑娘死心塌地的剧情，不包含在他腐朽的范围内。
言游问：“多远？”
“很远。”李忘年说。
她又问：“你有没有一刻想过留下。”
“你是哪里人？”他已经不想再说谎了。
没有一刻不想留下，要是开口也和唱歌一样简单就好了。
哦，貌似他也不唱歌。
不知道她是以什么心情说出来的：“我给你讲几句家乡话吧。”
“好。”
“伊毋噶意讲话，但是对阮讲济多。阮心肝内怀疑伊嘛噶意阮，可阮毋敢问。”
他不喜欢讲话，但是对我讲很多。我心里怀疑他也喜欢我，可我不敢问。
“嗯。”
“阮噶意利，欲抱利欸时阵尤其。”
我喜欢你，想抱你的时候尤其。
“嗯。”
明确爱意的话，用他听得懂的语言无法表达，换一种反而讲得出口。
只有他不明白时，才敢肆无忌惮。
“李忘年，我这个人嘴巴不会安慰人，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没什么能送你的，你要么把我带走，要么把我的琴带走吧。”
带你走三个字，用她家乡话讲出来应该很好听。
可惜李忘年的人生宛如倒悬着走钢丝，只有一把破吉他。
他真想让她睁大眼看看，她喜欢的这个人有多不堪、软弱、无能。
连一句真诚的话都道不出，只会咬紧牙关背对着她流下鳄鱼的眼泪。
“回家吧，以后擦亮眼睛，别信烂人。”
他选了琴。
而后离她目光所及的地方越来越远。
李忘年觉得自己那天的背影应该很像一只落水狗，不过他也不太在乎了，反正再没有能失去的东西了。
他已经把最后一次爱人的能力留在这里了。
“一路平安。”
-
所以，你问她为什么不再相信童话了？
因为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永远停留在他们幸福地生活，满足了怀春少女最美好的幻想，却唯独省略了最重要的，到底他妈怎么做才能幸福地生活。
什么王子啊公主啊，皇冠怎么会永远戴在一个人头上？改朝换代这个成语怎么来的？
骑士就是个大傻逼，门不当户不对，偏偏喜欢做美梦，觉得杀死恶龙就能走上人生巅峰。
上一个做这种梦的人还是马里奥，然而结局是天堂和地狱都拒绝了他，孤独灵魂只能永远在人间徘徊。
忘了提，言游最喜欢的游戏就是马里奥系列，不过是截止在今天之前。
今天以后，她再也不会操作马里奥去拯救碧琪公主了。
当你结合现实去审视童话时，就说明你已经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保证闽南语的准确性
感谢在2023-05-17 00:00:00~2023-05-18 22:3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昼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