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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没问题的，交给我吧。”

少女眼中含笑，仿佛对她而言，这个话题只是像讨论‘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寻常。

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连夏油杰也迷惑了。

“那走吧！”

榊宮萤从原本上行的道路折返，却不料脚下一滑，踩空了。

“呜啊——！”随着一声惊呼，她吓得屏住了呼吸！眼见前倾的角度越来越大，在即将失衡的一瞬间，一个黑影闪至身前，她结结实实地栽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没事吧，脚有崴到吗？”男性温和的低沉嗓音，以极近的距离从耳边响起。夏油杰一手揽在她的腰身上，一手接住她脱手甩出的花束。

就算再迟钝，榊宮萤也能立刻明白是对方接住了将要跌倒的自己。

“我、我没关系。”不知道是在别人面前出了洋相，还是有别的原因，她脸颊泛起绯红，支起上半身，小鸡啄米似点头，“失礼了……！”

然后低下头，窘迫地理了理自己的发梢。

夏油杰这才反应过来，由于在学校时，自己和悟习惯了跟歌姬学姐互相打闹，他都差点忘了巫女其实是神职……人们会对巫女保持基本的社交礼节和距离，她大概是极少近距离与他人接触吧？

他想着如何缓解尴尬气氛，却听到少女在小声说着诸如‘刚才差点就滚下去’之类的嘀咕，心里又忍不住想笑……与这位单纯的少女在一起时，自己总是轻易就被她分散注意力。

这条林间小道并没有完善的照明系统，石灯的设置距离也不固定，加上陡峭的倾斜角度，下山时必然更容易摔跤。

“路况不好，我喊个能照明的家伙出来吧。待会可别被它吓到了。”

“嗯？”少女茫然，抬首却见摇曳的明亮火光乍现眼前。

外形接近水母的咒灵飘到少女眼前。它通体呈透明淡蓝色，伞盖上均匀分布着白色斑点，有着花团锦簇般的足腕，和四、五条细长的花芯状小拖尾触手。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伞盖中火光迸发，透明的腔内有着熊熊燃烧的火苗。

看上去是水生，实际上却是火焰系。

它看上一副慵懒休闲的样子，只是在空气中漫无目的飘荡，浮浮沉沉。

“为什么它没有攻击我们？”

“这是我的术式，咒灵操术。”夏油杰侧过脸，扬起了一抹笑意，掌心的黑色咒力随风散去，“这只的等级很低，没什么实战能力。不过当个路灯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初降服它时也完全不费工夫，水母……好像没有脑子来着？

榊宮萤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水母灯咒灵，伸出手指戳了戳。在被她指尖碰到的一刹那，咒灵触电般一抖，立即滑动足腕逃离了少女。

那一瞬间的违和感，也反馈给了作为咒灵操使的夏油杰。刚刚好像是咒灵被术式影响了……是错觉吗？

一声轻微的破裂声，水母灯咒灵一分为二，成了两只。

“啊，变多了！”少女猝不及防，还是被吓了一跳。

“它受到刺激就会增殖，大概是弱小咒灵的某种逃跑手段吧。如果不能一次性全部逮住，那可就头疼了。”夏油杰唇角微微勾起，无奈一笑。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这个能力很有趣呢！”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清亮的瞳孔中繁星点点，妍容之上出现两个淡淡的小酒窝，显得可爱。

有趣……夏油杰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咒灵。

两只水母灯咒灵漂浮不定，一前一后绕着少女转起圈来。

“萤不会害怕吗？”

“一般的咒灵还是会的，不过这只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吓人。”少女腼腆地笑笑，声音变得更轻了，“暝巫女的工作很少接触到咒灵，我……也没怎么学过战斗。”

谈及到了自己的短板，她有些别扭地转过脸去。

术师中也有不擅长战斗的类型，而作为补足，这些人的术式效果大多有着无法替代的特殊效果。夏油杰想，那她的术式又会是什么呢？

‘一起吗…’‘一起走…’

也许是看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图，水母灯咒灵开始接连发出拟人的声音。

闻言，少女歪头一笑：“好呢，那就一起走吧。”

……也是第一次见有人会跟咒灵对话。这家伙，天然过头了吧？

“可不要因为对方长得无害就相信了啊，会被坏人拐走的。”

“哎，这样吗？那我……要小心一点。”

两只咒灵或前或后，跟随着两人的步伐，火光映照出影子，忽明忽暗洒在石阶上。水母灯身体中的火光无异于真实火焰，靠近时能真切感受到灼热的温度，也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有了它们的照明，下山的路途似乎也变得更顺畅了，很快就来到目的地，一片无人海岸。

耳畔唯有浪涛声声作伴。水母灯咒灵朝前飘去，觅食的沙蟹见了光热便逃窜开，藏进了最近的礁石。

为了隐藏自己是暝巫女的真实身份，榊宮萤今天并不像往常那样穿着巫女装，而是一件常服搭配着黑色齐膝的短裙。少女脱去鞋袜，连同怀中的花束一起，小心翼翼放在潮水抵达不了的高处。这片长滩沙质极为细腻，踩上去就像软绵的蛋糕表面，她裸着脚踝，行于其间。

“这里有你说的答案？”夏油杰不明所以。

“我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少女摇了摇头，就在话语间，海岸忽然起了某种变化，“啊，来了。”

只见海水间泛起莹莹蓝光，如同星辰坠入大海，繁星点点随着浪潮翻涌，照亮了整个海岸。

“你的术式？”

“不是的，是生命的讴歌。”

少女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跑进海水中，行至漫到小腿的位置，踩着梦幻流沙般的浪潮迈开步子。

在今夜寂静的海岸上，唯有海风和浪涌交响伴奏，那身姿旋转舞动，扰得浪花飞散。纤细的足尖划过水面，水花被带起，被一并带起的还有艳丽的蓝色，萦绕着少女形成点点蓝色星火。

祭典焰火忽而升起，又为其增添了虹光，光晕如同在她身上镀下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勾勒出少女舞者的脸庞。激荡的浪花掀起极致细碎的水花，折射出朦胧的雾帘，如皓月笼沙看不真切。

她双目轻阖，所踏之处绽开一朵朵荧蓝，如蓝色彼岸花在水下蔓延花叶。那是最弱小生命燃烧自身所谱写的赞歌，热情而壮烈……比夏日最后的焰火更为绚丽，更为迷人。

片刻之后，少女的舞步渐慢渐停，她缓缓睁眼，朝岸边的夏油杰看去，专注的目光中饱含深邃的、难以言明的情愫。告神之舞……那是为了向神明倾诉仰慕和感激之心而在祭典上献艺的神乐。虽舞于此处，但那双眼眸中注视的却是更遥远的彼方。

然而烟花风月，山上仍未停歇的焰火，倾泻于此灿若斑斓天光，让人恍若隔世。

一曲舞毕，她怯懦垂下双手交握，俨然站在浪潮中，仿佛等待着他这位唯一的观众点评。

看到这里，夏油杰也总算弄清楚了眼前奇景的缘由。

不是咒术效果，而是真实之物。他迎着海潮，徐步走至榊宮萤身旁。就如同验证他心中猜想一般，伴随身体的每次动作，他与海水的接触面都会泛起梦幻的蓝色荧光。

“这些是海洋生物？”

“嗯！希氏海萤，8月是它们生命中最璀璨的周期。”少女轻颔首，语气中透露着得意。

每当海浪拍打或被惊扰时，它们就会发出这样的冷光。明明是小到肉眼难以看见的底层生物，却能在结群之后释放出足以媲美辰星的光芒。

“鲸鱼死后，庞大如尸骨也会归于海床。珊瑚虫虽微小，却能铸造成千上万座礁屿。”仿佛洞穿他内心深处的疑惑，少女要讲述的故事仍在继续着。她舀起一捧，水流自手心淌落，回归海面时又溅起星蓝，“正因为有死亡，生存的分量才不会被削弱。如果没有弱小，强大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强或弱，有或无……所有的生命都将在浪潮下不断重演，此消彼长，往复轮回。世事诸行，皆是如此。”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手心，少女低垂的目光深藏留恋，她的声音温柔旖旎，湮没于夜风之中。

“没看出来，萤还挺了解大海的？”这就是她口中所言的故事吗，夏油杰饶有兴趣。

“嗯，毕竟我是海眼神社的暝巫女呀。”少女淡淡一笑，却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真不可思议。只是……”然而，他的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眸中不定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海萤的生命周期羸弱短暂，这样的景象也只会转瞬即逝吧？”

似乎没有预料到对方会这样说，榊宮萤愣了一下。正当夏油杰以为她被自己问住了，想要继续开口时，少女却突然抬起手，指向他的后方。

“杰君看到那颗星星了吗？猎户座最亮的一颗，可是它距离我们足足有800光年哦。”

“我们头顶这些星光，其实距离我们非常遥远。光年，是长度单位哦。意思是以宇宙中最快的速度‘光速’前进，也需要花费数百上千年的时间才能到达。”

“所以其实，很多星星已经不存在了……那是它们在爆炸消亡前释放的光芒。光在到达这里之前，星星就已经消失了。但是你看～”

“整个宇宙都铭刻着它曾经的闪耀！”

驻足于微光之海的少女笑靥如花，打开双臂宛若鸿鹄展翼，而她的身后便是那无垠无尽的星夜。

在亘古恒长的宇宙中，地球乃至太阳系都不过是寻常一隅，要是把焦点落在人类身上，则更为渺小。

哪怕强大如恒星，仍旧会陨落；哪怕零落如尘埃，亦可光辉犹存。

很多东西即使终将烟消云散，其存在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夏油杰窒了一瞬，如紧闭的心门被倏忽叩响。

他亲睹脚下的浪潮闪烁、沉寂，地上的星子鼓拥在他们身边，随着潮汐涨落而明灭；他得以窥见自己呼吸的间隙，一点点释怀和淡然，身体如梦初醒般汲取到了氧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池鱼入海，一旦投身更开阔的穹宇，视野便不会再拘泥于寸土尺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带来喘息闲余的少女，夏油杰第一次发觉她的面容竟是如此清晰与鲜活。

“真是的，萤很擅长说服别人呢。”

他轻叹着，闭上眼抿笑。原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任务，他们的缘份也不过是夏日和萤虫，过了季节便不会再有交集。可如今……

大概是不会忘记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