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螭帝宫，开阳大殿。
比起其他大殿或是尊贵、或是奢华的布置，开阳殿的模样称得上荒凉。
可即便再普通，这也是修真界第一的国家、唯一一个帝国的皇城。地上铺的是千年灵髓，地底埋的是一品灵脉；九阶的兽核不过随处可见的饰物，万年的蛟骨也才堪堪能做那屋顶的副梁；深海汨罗香终年不灭，天晶幻灵花常开不败……
随便一样拿出去，都是惹人眼红的极品宝贝。只可惜，在这里，别说是腥风血雨，来来往往的人群甚至不会多看它们一眼。
闭关中被叫出来站桩的沈兰亭，头一回认真打量起开阳殿内的细节。面上平静，心中却不由纳闷。
他选中此处养伤前是算好了的。
这一任云螭皇帝仅育有二子，尽皆过了选拔亲卫的年纪。除非身份被识破，他至少能够混在这里风平浪静地修养十年，直到下一届殿内选拔。到那时，他早就恢复得差不多，放下谢礼离开了，根本不会趟进这帝国的浑水里。
谁知道才没过一月，就有了如此兴师动众的集合令。
莫不是一梦千年，还没摸着“未卜先知”的好处，倒先把梦里那些霉运给捞来了？
沈兰亭正琢磨着，便觉周遭的人群传来极为短暂的躁动。随后四面八方，尽皆昂首挺胸，换上了最好的精神气。
沈兰亭：“……”
看来不只是麻烦。这麻烦，还不小啊。
“殿下，这次开阳大殿出来了整整八十一位玄烛境的好苗子！这里头啊，有的达到过开明境九重天，有的垒起过坤仪境的九州山河！还有，还有的，那是不比外头的顶级天骄差上分毫啊！丹田中月轮圆满，只待时机一到，就可大日悬空，与天地争辉！啧啧，都叫小的好生羡慕。”
远处，中御省少监领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人走近露天广场。满面含笑，五官飞舞。乍一看上去，倒不像是这宫中身份超然的大总管弟子，更像是茶楼里绞尽心思、期望吸引听客喝彩的相声师傅。
跟着他的那少年步履悠悠，似笑非笑地撇他一眼。似乎终于被激起兴趣，摇着扇子道：“哦？是吗？你说的这么厉害，那有没有九重天下筑九州，九州之上飞圆月的好苗子？若是有，不用选，这次就他了！”
福贵瞬间苦了脸：“哎哟我的小殿下，您可别为难我。您说的这，我就是日夜不休，把整个开阳殿前前后后的记载都翻个底朝天，也不见得找着一个啊。”
“既然如此，你就别碰瓷外头那些大天骄了。”墨玉响哈哈大笑，“若是传出去，你恐怕就真不用休了！”
因为——忒欠揍！
“……”您也不看看这都是为了谁啊。
福贵欲哭无泪。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方阵前。
开阳殿精挑细选的苗子自然不会差到哪里。九九方阵中，最年轻的才满二十，最年长的也不过四十岁。
尽管这修为有些皇家资源砸出来的水份，但放到外头，也确实都可称呼一句天才了。
墨玉响摇了摇扇子，肉眼可见地没有兴趣。反而是在福贵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挑眉回望一圈。瞅着外围，悄无声息形成半弧形站位的骁龙卫们，兴味盎然地打趣：“小富贵，你这是拿本宫当犯人啊。”
“哪敢哪敢。”福贵笑得讨好。步子却分毫不让，像是生怕人跑了似的。
左右这次是得了陛下口谕的。福贵主打就是一个皮厚。
签订血契的直系护卫是每位皇子十五岁时都会挑选的。
眼下他都要十八了，还没选出一个来。也难怪负责此事的中御省急成这样，连带着父皇都跟着他们瞎胡闹，竟然还想“屈打成招”？
墨玉响无语。
福贵只是笑，同时往方阵那头示意好几眼，只恨不能化身墨玉响最喜爱的毛茸茸来个拜拜。
也罢。八十一个如此年轻的玄烛境，中御省和开阳殿此番怕是下了血本。指不得他爹和他哥还自掏了不少腰包。
像他这般体贴的人，一个机会还是愿意给的。
墨玉响扇面敲手一合，终于迈开步子看过去。只是不像挑人，更像挑剔。
“这个太高。这个太瘦。这个修为太低，这个……”
说着，墨玉响终于停在一人面前。
此人长相端正、容貌俊美，身形不高不矮、体型不胖不瘦。开阳殿统一配发的服饰穿在身上，竟也显出一番与众不同的气度来。就连修为年龄，都是这批子弟中最强势的一个。
一时半会儿，还真叫人挑不出放弃他的理由。
——想必也是这回，这些人敢堵着他的原因了。
墨玉响一手环腰，一手撑着下巴，绕着此人看了又看。下耷的手腕忽的一转，折扇玉骨在眼前飞了个扇花，重新握回白嫩的手心。声音清跃又骄纵：“这个过吧！”
语毕，眼睛不眨，就径自略过到了下一位。
“！！！”本以为要成，福贵闻言差点没一个滑跪，抱住这小祖宗的大腿痛哭。
这可是陛下、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嫔妃娘娘、还有他师父层层把关、精挑细选，才专敲定培养出的准亲卫啊！
看看这俊朗的面貌，看看这半步羲轮的境界，看看这！
唉！天要亡我啊！
福贵心中正是哀叹，却见人群里忽然峰回路转。一向草草扫一眼了事的墨玉响，竟然又在一人面前站定了下来，面露思索。
福贵连忙瞥一眼此人的模样，心底飞速冒出相关资料。只觉此人情况平平无奇、现场表现更是一般，着实搞不明白哪里能引来墨玉响的关注。
但不管好坏，福贵保证自己没看错的，是这位小殿下眼底瞬间旺盛起来的兴趣！
有兴趣好啊！
有兴趣代表有想法。有了想法，他这磨人的任务，说不定今日……
“就他吧。”
墨玉响的目光几度在沈兰亭面上徘徊，先是眼睛，再是鼻梁、嘴、面颊，而后划过脸侧的轮廓，又毫不掩饰地打量过沈兰亭的身体。仿佛要将人拆开了研究似的，乌溜溜的杏眼明亮至极。
末了，突然就一锤定音，快得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即便心思活络如福贵，也被砸蒙了一瞬，如在梦中：今日……还真能顺利解脱了？
沈兰亭被迫陪着墨玉响一起成为全场的焦点。只是前者是万众期待，他这里却是不服气的刀枪如林。
沈兰亭面无表情，心中无奈至极，实在搞不清楚到底哪一步出错了。
他这化身的情况，甚至还没最开始的几人好。资质中庸，长相也就那样。丢进人群里，是一眼不会被人认出来的普通。怎么就偏偏引来了此等麻烦事？
总不能这小子还看得出他用了“十变五化”吧？
——那也不该是如此反应。
墨玉响把玩着玉骨扇上满缀的宝石。见他不说话，便开口问道：“我看你，似乎很不乐意？”
“殿下您说笑。能被您选中是在下的荣幸。”沈兰亭低下头，谦卑地回答。多的却是一个字也不提。
他自觉将化身之人寡言无趣的脾性模拟得分毫不差，偏生眼前的小子被逗乐一般，又是轻笑几声，语调分外玩味：“嗯~，确实。毕竟你不乐意也没用，谁叫你身在这开阳殿呢。”
说着，拿玉骨扇敲敲他的头。
“……”沈兰亭垂眸，直勾勾地盯着脚下地面，眼神微暗。
不仅是麻烦，还是个肆无忌惮的纨绔子。
云螭皇室在外赫赫声名，当真是要被这混小子给败完了。
墨玉响可不管他怎么想。
没决定前拖拖拉拉的，这确定了人选倒是雷厉风行。活像是福贵怕他跑了，他怕沈兰亭跑了。
虽然沈兰亭确实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撤退才安稳，但是名册已经被中御省少监录下。按过往规矩，他总还有一两天在开阳殿修整收拾的时间，这下也省了，直接就跟着墨玉响进了皇子居住的天权殿。
沈兰亭扶额一叹，唯有在心中默念一句“流年不利”。看似老实巴交地跟在墨玉响和福贵后头，暗中却是观察牢记着宫中布局。同时又不抱希望地期冀，最好墨玉响能尽快发觉他无趣，将他丢开。
一路从空旷到繁华，周遭的景色越来越华美，人也开始越变越多。
好一会儿，墨玉响终于在一座大殿前停下脚步，对福贵道：“行了，就送到这里了。”
“可这……”血契还没定下呢。
“哎呀，一个契约而已，每年都被你们在耳边上念叨百八十遍的，本殿下这么聪明还能搞错了？个个呆脑袋只想着护卫任务，才刚下学就急匆匆把我拉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选妃呢。害得我点心还没来得及吃，不饿么？”
连珠炮一顿砸下来，怼得福贵茫然四顾，一时语塞。
沈兰亭看了好大一出戏，心下无语：就这草包样，他还真担心纨绔小子搞错了。
墨玉响似乎说到了气头：“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把开阳殿的质量提一提。这一个个的，还没我厉害，是我选侍卫呢，还是侍卫在挑我呢？这次负责的，统统罚俸半年！”
“啊？”福贵张大嘴巴，更加猝不及防。
沈兰亭心底又是一声冷嗤，觉得先前担忧被察觉不对的自己属实可笑。
那八十人再不济，也都是玄烛境的修为。眼前的小子细皮嫩肉，全身上下毫无修行痕迹，细究一下气息，顶天了也才是个刚入门的开明境。
整整差了两个大境界，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厉害？——因为先天的身份好耍威风吗？
沈兰亭这头在编排，墨玉响那头在发火：“啊什么啊，人都带回来了还怕我跑呢。还不快滚，别耽误了本宫调教亲卫！”
刚刚不还说是为了吃点心吗？
看着径自走远的背影，福贵一边奇怪墨玉响来得突然的脾气，一边是真想哭了：这怎么，事情办完了反而麻烦来了呢。
“罚俸半年。小殿下当真是这么和你说的？”大总管听完福贵的汇报，指腹撵着茶杯若有所思。
“是啊。”福贵跪在大总管膝前，哭丧着脸，“师父，是徒儿给您丢脸了。”
大总管服侍陛下多年，整个帝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事情从未出过纰漏。偏生收了他这么个弟子，这才几年，就犯了大错。
大总管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地一点福贵额头，随后盯着杯中茶水低叹：“你啊，还是欠些经验。小殿下这可是帮咱们逃过一劫。罚俸半年？轻了啊。”
“啊、啊？”福贵彻底傻了：怎么他师父也这么说呢？他这活干的有这么差吗？
帝宫的俸禄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到了他这个级别，别说半年，就是一个月，拿出去都是多少修士奋斗十年、甚至几十年都难得的资源。
至于罚俸这事儿，就更罕见了。
帝宫内，就是最普通的杂役、宫女，也尽皆是修者。修者的神识是普通人的数倍，适应强、学习快，除非是想不开要丢脑袋的大事，轻易不会出事务上的错。
真追究起来，帝宫上一次处罚过失，怕得是多少千年前的历史了。
福贵只是阅历尚浅，并不是真的蠢。回过头来细细一琢磨，还真叫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没错，殿下更不可能有错。就算有错，他师父的话风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那到头来能牵扯到开阳殿的，就只剩下……
“难不成那、那个人是，假假假、假的？！”福贵瞪得眼睛都快出来了。
不可能啊！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晓，开阳殿的殿主那是太虚境的传说级存在。什么人能在太虚境都没发觉的情况下，跑进帝宫不说，还跑进了开阳殿偷龙转凤？！
“不是师父，那这人现在跟着小殿下，岂不是、岂不是大问题？”福贵反应过来，背后冷汗都出了一身。
大总管哑然失笑：“现在知道怕了？”
福贵并没有意识到大总管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他的推测定言对错。只看大总管举杯抿一口茶，对他笑骂：“安你的心。”
“这宫里的水啊，可深着呢。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小殿下的交代落实好。”
福贵精神一震，连声保证：“师父您放心，徒儿知道的！”
出了这门，跟着小殿下走的人，该是谁，便是谁！
小殿下罚的俸禄，自然也是该罚，才罚！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废物小纨绔过于任性不讲理，而放下了一些警惕的落难尊主大人：万万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