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亭很少做梦。

这么多年来，他做的唯一一场梦，就是那仿佛勘破命运般的神奇千年。

但现在，他遇到了第二个梦。

比起千年的岁月，这场梦的时间距离他很近。很近。

*

修仙界最强大的国家，是云螭帝国。

但这一界，并非只有云螭帝国。

以人族为主的十八国三十二盟，分据云螭外的广袤大陆；另有八荒险地秘境，以妖魔鬼海灵五大异族为首。

沈兰亭出生在极北。

属于魔族的领域。

那是一个一年四季都呼啸悲风的地方。

明明周遭大都凛寒，但拱起主城的，却是嶙峋陡峭的赤煌岩山，还有同样血一般猩红灼热的无间熔岩海。

那里的人也像是冰与火的割裂。

他们只信奉力量和强者，不愿意为弱者留出哪怕分毫微不足道的生路……

沈兰亭从獠焱城出来的时候，母亲给了他一块沾满鲜血的铭牌，告诉他：“你要往外走，一直走，一直走！不论遇到什么，千万不要回头！”

可是除了这里，他还能够去哪里呢？

沈兰亭站在一旁，看见年幼的他向母亲询问。

于是母亲紧紧攥着那块铭牌，也握着他的手。失血的脸色惨白，却笑得很温柔：“不要害怕，也不用彷徨。在南方，当你看见一座城池让你觉得威严又亲切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坚定。

年幼的沈兰亭却不知道这死局中的希望和期许，究竟从何而来。

她说：“在那里，不会有人在意你的身份、你的来历，只要看见你手中的铭牌，告诉他们你是母亲的孩子，他们就一定会帮你。

你要在那里好好的长大，哪怕是做一个普通百姓，也不要学魔族这些个自命不凡、好大喜功的脾性……”

——那是他对这个温婉坚韧的女人最后的印象。

后来，沈兰亭真的看见了这样一座神奇的城。

这座城里的人，如母亲所言。不究来因，不问去路，仅凭一块刻着母亲名字的身份铭牌，就接纳了衣衫破烂、身无分文的他。

至此，幼年漂泊孤寂的命运，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归宿。

“沈亭！沈亭？你人呢？！”

沈兰亭睁开双眼。听着外头小麻烦精急急燥燥的催促，只觉得什么感时伤怀的情绪都该被吵没了。

“来了。”

沈兰亭不得不提前回应一句。正要下榻出门，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修行坐榻旁的矮柜。

用料奢豪的木质柜面上，躺着的也是一块令牌。

不过不带体温，也不曾沾过血迹。正是他昨日刚刚收到的身份证明。

沈兰亭垂眸，看着中央空无一物的姓名栏，忽得摇头笑了笑，将其收入腰间。

如此算来，便是救过他两次了。

这亲卫，还当真不是随便选的啊。

门外，墨玉响已经踹着手在院子里等了一个呼吸——当真是好长一段时间呢！

从没侯过人的小殿下气鼓鼓的，像他那只满肚子坏水、时刻准备挑事的猫，也像那只动不动就炸毛、个小气性大的宝鼠。

见沈兰亭出来，墨玉响憋了一肚子的冷嘲热讽可算找到了发泄口，扑面就砸过来：“正式上任不过才一天，就已经会偷懒了？小心本宫扣你俸禄！”

前些天晚上你已经“扣”过了。

证据现在还在他那个储物袋里呢。

沈兰亭好笑地看着墨玉响，鬼使神差回了个嘴：“陛下这些年，广推教化、减免束脩；支援孤弱、善待老幼……知道你还没发俸禄，就这么克扣下属吗？”

“？”老木头还真发芽了？也不看看芽子才多大点，就想跟开花似的冲他显摆！

墨玉响微微颦眉，歪头奇异地打量起沈兰亭来，哼笑道：“你究竟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头挖出来的老古董？”

“束脩这事儿，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革新了一版。现在十六岁以下的云螭子民，九宫学府的一律开销都归在户部报销。可不是减，是全！

至于孤寡的生活补助，小的细节不提，十八年前也是有大动作优化了一代的。不论是申请的难易，还是灵金数额，都已今非昔比。

你拿如此落后的情况作对比，看不起谁呢！”

别看墨玉响成天游手好闲的，说道起这些个政策法令，竟也是了如指掌。对比沈兰亭这一问三不知，知道的还不是错了、就是落伍的“悲惨”现状，确实是相当有资格嘲笑了。

沈兰亭听完，不由愣了下。指尖垂在身侧，轻轻颤动。

“……你怎么突然笑得这么矫情？”

墨玉响一下护住自己，皱吧着表情退后数步。

圆圆的杏眼瞪着沈兰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咕噜噜打转。旋即也笑起来，不怀好意地提醒道：“说来，能改革得这么快，还要感谢你们喊打喊杀的魔宫大魔头呢。他这一统混沌之地，可省了多少势力的治安麻烦。”

沈兰亭想起偶遇墨飞渊那次，“自我评价”的话：“……”

“可惜了，到底手腕差了点，下场不太好。”说到这里，墨玉响感同身受般长叹一声，连连摇头，惋惜不已。

“？”沈兰亭笑容一僵。深刻地认识到，小纨绔酒醉那天自己没有教训他一顿，属实是亏了。

*

让墨玉响一大清早就能爬起来折腾沈兰亭的，出乎意料，竟然还是件正经事。

——看来不久前，墨玉响说的作业和考试也不全是虚的。能激励这小子如此努力地抱佛脚，沈兰亭都有些佩服那素未蒙面的“神人”了。

“你懂什么？现下这四位太师，拿君子四修当饭吃，连雅号都是自省、克己、慎独、宽人，堪称是唠叨界的祖宗、罚抄界的标杆！手心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人，罚站的皇子世子就能绕帝都排成数不清的圈。”

墨玉响单是说着，便觉得牙疼：“打从这四位承袭太师位开始，除了我哥，我保证没人扛得住他们说教。连我父皇当年都躲着他们走！”

嚯，那岂不是纨绔克星。

沈兰亭笑了。

看看四周的景色，又觉着不太对味儿：“这是去藏书宫的路？”

“不是啊。”墨玉响回答地理所当然。

沈兰亭满头问号：敢情你说得这么可怕，和你一点边都不搭呢？

“说你是呆子你还不信。考试重要，钱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墨玉响骂骂咧咧。好像之前败家的都是沈兰亭，和他没有一丝关系。

沈兰亭嘴角一抽，无语至极。干脆闭嘴不言，只等墨玉响后头还能再说出个牛鬼蛇神。

“我和小月子约好了，他今天把他那柄剑带过来。我们先去把钱拿到手，再去藏书宫。”

沈兰亭：“……”

说的是这个‘钱’啊。

沈兰亭眼看着两人你不情、我很愿地交接完赌资，很想扶额叹气。

他想，那数不清的手心和二世祖，来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该！

墨玉响走在他前面，喜滋滋地拿着剑上下翻看。又将剑拔出来，打量了遍剑光、剑身，满意点头。

“会用剑吧？”

问他？

沈兰亭疑惑地盯着墨玉响甩来甩去的马尾，只觉得其中垂着的珍珠宝石比剑光还要晃眼。

他虽然惯用刀，但剑他确实是会的。

于是沈兰亭点点头，谦虚道：“会一些。”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道浅金流银的光飞过来。

沈兰亭一把接住，不解的目光正要抬起，就听墨玉响随意道：“那行，你拿着吧。我的亲卫，自然也有帝宫佩剑的资格！”

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霸道。

沈兰亭颠颠手中的份量，眉头微挑：“你是因为我下的注？”

“哼，你想得美！”前方静默了一瞬，响起墨玉响一声嫌弃的冷嗤。

沈兰亭弯起嘴角。无视了丹田中刀灵不满的震颤，将剑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