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那名一看就不属于贫民区的男人——出乎意料的，在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
一杯接一杯，他独自喝酒时表情僵硬得可怕，仿佛不是在消遣，而是在战斗。好像他的对面坐着一只怪兽，怪兽捅他一剑，向他大声挑衅：“出招吧，该你了”，他便恶狠狠地端起酒杯，拧着眉头灌下去。
如此形貌着实有趣，怪不得艾尔海森频频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前半夜，卡维尚能凭借毅力强撑着一口气，到了后半夜，艾尔海森再抬头时，他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等到第二日的太阳升回半空，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艾尔海森把账本和书装回背包里，挎起包走到沉睡不醒的男人身边，推了推他的胳膊。
毫无反应。
如前所述，交换名字是有代价的，这份代价此时便体现了出来。若是某个素不相识的醉鬼，艾尔海森大可以像往常一样，将他丢到门外置之不理，但现在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再将人随便扔到街边，似乎就显得不妥了。
艾尔海森叹了口气，抓着胳膊将人架了起来。
与他合租的室友不久前退租回老家结婚去了，留下一间空余的房间，挂在招租广告上数日，尚未被人相中，正好供醉鬼短暂容身。
艾尔海森把人搬回自己就近的住处，先趁早去找酒吧的老板交了账，再顺路买了几包速食食品回家，坐上被前任租客的烟头烧破了几个洞的短沙发，一边翻看《悲剧的诞生》，一边等待卡维醒来。
虽然时节已经入了夏，但房内唯一的一扇窗户正正朝向空旷的海面，整日被南大西洋送来的风冲洗，说不上热。
艾尔海森相中此房的原因大约有一半是因为这扇窗。除开这扇窗，这只是间平平无奇的老房子，五十来平米，两室一厅，户型设计极其不合理，盥洗室小得站不下两个人，没有厨房，水管漏水，还因为毗邻大海的缘故，房里的被褥永远半湿，木质家具永远散发着一股霉味。
但它有这样的一扇窗，深黄的格子布帘，暗红的木窗楹，都拥有老旧的掉色和磨痕。推窗远望，眼里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洋面与天空，还有远方突兀地从陆地支入海洋的灰白色海角。天气好的清晨，能见到一轮硕大如盘的红日从海天的尽头缓缓升起。
干净，简明，纯粹，浩瀚。这幅景色令艾尔海森感到平静与渺小，而平静与渺小正是令人得以客观思考的秘诀。
他撕开小麦面包的包装袋，就着水壶里的白开水，一边看书一边敷衍地往嘴里塞。酒吧的吧台对艾尔海森来说的确太矮了，趴在那里一整晚，他的脖颈酸痛不已，干脆躺倒在沙发上，一手架着书，一手枕在脑后。
空气像被捂得暖烘烘的湿毛巾，除了潮湿些无甚不适，倒不如说适宜得过了头，令人昏昏欲睡。
艾尔海森从酣甜的睡梦中醒来时，房间内已然暗了下去。
一个纤细的剪影正撑在窗边看风景，柔顺的金发在夕阳下隐隐闪着光，与窗外粼粼的海面相比也不遑多让，令还没睡醒的艾尔海森愕然：他可不记得自己何时拥有了一位背影优雅的金发女友。
卡维闻声回头，见他撑着沙发坐起，抿唇笑了笑，随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醒啦？谢谢你费心照顾我。”
艾尔海森这时才回忆起前因后果，心道连续熬夜果然会损害记忆，又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并没有照顾什么，恰好有空床而已。”
卡维又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望着窗外。
相较于昨晚初见时的风度翩翩，此时的卡维长发没编，高档衬衣压得皱皱巴巴，下摆没有扎进裤子，被海风吹得鼓起。皮鞋鞋带不系，也压根没穿进去，当拖鞋似的，脚后跟吊儿郎当地踩在鞋跟后沿。
与素不相识却收留自己的陌生人共处一室，按理应该反复道谢，讲一大筐感激之语，并找些毫无意义的话题闲谈，好使两人不至于太冷清。这是社交技巧，艾尔海森不屑一顾，但他知道卡维应当很在行。卡维却不再开口，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一个沉默不语的背影。
他双手扶在窗框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动作稚嫩得像个孩子。
他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温柔，仿佛将艾尔海森也当成了吹拂他衣衫的千缕海风之一，不必刻意逢迎。
这些温柔溶进风里，填满了缺失言语留下的空隙，所以即使沉默，也不显得尴尬陌生。或许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需要无意义的客套，艾尔海森想，那只是不懂得温柔的人用来掩饰自己冷漠的拙劣技巧。
“这里真漂亮。”
许久过去，卡维由衷地赞叹道。
“嗯。”
“还能看见沙特拉海角。”
“嗯。”
“你平时会去那里吗？”
“沙特拉？”艾尔海森想了想：“没有。而且自从开始修建卡萨维亚宫，沙特拉的道路就封锁了。”
卡维笑了：“也是。不过那地方马上要被拆掉了，也许以后你可以去走走看。海角的景色与海岸不同，是不一样的壮丽。”
“嗯。”
半晌，艾尔海森又道：“其实知道那座宫殿要拆毁时，我有些遗憾。”
卡维惊讶地扭头看他：“遗憾？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自它诞生，我每天都能望见它一点点拔地而起。”
平日艾尔海森是一个典型寡言少语的人，他留学异国，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与人的交流仅限必要情况，是个惯于独来独往的孤家寡人。
但与其说是抗拒或者害怕与人交往，他的寡言其实更像是因为没有交谈的欲望。比如现在，当他觉得有话可讲时，并不会刻意地闭口不谈。
“最初并没有刻意关注它，只是日日见到那样一座宏伟的建筑逐渐成型，会不由自主地希望其顺利落成。”
“这又是为什么？抱歉，我没明白。”卡维仿佛忽然理解能力下降，抓着这个问题追问不休。
艾尔海森自认已经解释得很完备了，不由得皱起眉，又思索片刻，才道：“就像看到花苞会期待开放，听到旋律会想要听完，闻到食物会想要尝尝，对现状美好的东西，我会希望其未来能够以同样美的方式结束。”
“现状美好的东西……”
卡维喃喃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忽然猛地转身，眼睛亮闪闪地盯住了艾尔海森。
“如果把它修完呢？你会感觉到美吗？其他人会感觉到美吗？”
“这……”艾尔海森愣了愣，但还是做出了回答：“会。至少我会。”
卡维似乎抓住了什么石破天惊的想法，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他原地转了数圈，十指交叉，口中飞快地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什么。
“可以的！这样是可行的！”
他如凯旋士兵一般高声惊叹，神采飞扬，脸颊几乎开始泛红，但是很快，那阵高亢的激情又迅速黯淡下去：“但是……”
艾尔海森默默注视着。他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或许和他自己一样的非同寻常，却又几乎是与他相反的方向。
试问有谁能不被自己的反义词所吸引呢？
“艾尔海森，你是哲学系的学生对吗？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就在艾尔海森陷入思考时，那又笑又愁半晌的人不知何时转到了他眼前，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艾尔海森挑起眉：“你说。”
“我想问，如何知道一个选择是否正确呢？我是说，一个非常重大的选择，可能会改变整个人生轨迹的选择。”
艾尔海森答得干脆极了：“没有办法。”
这回答太过迅速肯定，甚至让卡维产生了是否在敷衍自己的怀疑。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艾尔海森补充道：“只有一次，就没得比较。没有比较，就无法讨论对错或优劣。”
“未来无可预测也无可评判，如果你实在纠结，我建议你在当下寻找答案。”
“当下？”
“是的。”
艾尔海森仍然静静地注视着卡维，碧绿的眼睛极尽纯粹，不含一丝情绪，让卡维想起了高原的林海。
足够庞大以至于使人敬畏，也足够坚硬以至于使人感到可信赖。
“哪一个选择令你当下感到充实和平静，不畏惧时间流逝也不奢望未来机遇，不感到匮乏也不感到沉迷，不试图逃避什么也不期望攫取什么，或许就是正确的。”
“……”
卡维怔怔地与他对视。
“好。那么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他再开口，神情已经平和下来，或者可以说坚毅，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
“什么？”
“你能将那间多余的房间租给我吗？长期出租。”
卡维又笑了。他的确是个非常爱笑的人，就连这一点也与艾尔海森相反。
“这里的风景实在很好，而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恐怕都要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