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分，堤边的一排柳树刚刚冒出嫩绿，高珞妤牵着儿子不疾不徐的走着，小孩儿三四岁模样，正不乐意地撅着嘴，踉踉跄跄跟着母亲。高珞妤低头看见儿子不悦的嘟着嘴，她放下手中提着的包裹，俯身抹了把小孩汗涔涔的脑门，柔声哄道：“宝贝，坚持住哦，你看，是不是就剩最后一点点儿了。”
“可是，腿腿好酸了…”杨奕涵抬着雾气迷蒙的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府邸，最后还是皱着小脸，拉着珞妤的衣摆来回晃着，“我不要走了，抱抱，娘，要抱抱…”
儿子奶声奶气的撒娇让珞妤耳根发软，可今天上街带回了不少东西，她实在分不出力气抱这小东西了。她拍了拍儿子的脑袋，无奈的摇摇头，“涵儿刚刚可是拍胸脯跟娘保证过的呀，你看哦，娘为了奖励小涵儿，是不是就买了土豆和肉，涵儿还想不想吃荔枝肉了呀？”
“噢，那…那好吧…”杨奕涵滴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点头答应了下来，“那…那…，我要好大好大一盘的，要好多好多肉肉的…”
“贪心鬼，咬不咬得动还不一定呢，还想要肉肉。”珞妤笑着点了点小家伙的脑门，边说边抱起包裹往前走，不赶紧将儿子骗到门边，谁知道这个善变的小家伙会不会又反悔要抱抱了。垂眼看着儿子娇憨的模样，珞妤眼里的宠溺止不住地往外溢。
这两三年若不是身边有这么个小人儿陪着，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熬。珞妤看了眼清朗的天，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两年前她的丈夫狠着心，丢下他们娘儿俩戍边去了，那之后她每月寄出一封家书，却极少收到答复。
奕涵见娘亲加快了步伐，也紧紧跟着，唯恐落后。短短的腿刚刚迈进府门，就被珞妤俯身搂住，她放下手里抱着的东西，在奕涵的脑门上印下一个吻，疼惜的捋了捋他额前的碎发，“儿子真棒！今天全部都是自己走完的哦…”
“嘿嘿…”奕涵羞涩的挠了挠头，顺势攀上珞妤的脖子，“抱抱，娘，抱抱。”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要抱抱，羞不羞啊，嗯？”突兀的男声打断了母子二人的嬉笑。熟悉的声音让珞妤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她抱起儿子转过身，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眼眶瞬间跟周围的空气一样潮湿了。
“昊璟…”刚开口，珞妤便叫奔涌的情绪梗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言语，她急忙别过脸，不想叫丈夫看见她眼底汹涌的暗涌。
“嗯，我回来了，小妤。”杨昊璟上前几步，垂首看着妻子的侧脸，郑重的说。
这样的时刻，曾无数次在珞妤的梦中出现，她多想像梦里一样笑着迎接丈夫归来，可此刻，不知怎么的，竟连一句“欢迎回来”都说不出口。
“娘，你不要哭，你不哭嘛。”看见母亲脸上滚落的泪滴，一直安静偎在怀里的小人儿也慌了手脚，他抬着小手不停的抹掉娘亲脸上的泪痕，眼眶里也蓄满了悬而未滴的泪珠。
“不哭不哭，涵儿乖，娘也不哭了，娘也不哭了。”珞妤连忙拍着儿子的背部，柔声在奕涵耳边呢喃：“涵儿，你看，是爹爹哦，爹爹回来了，爹爹从边关回来了。”
昊璟靠着络妤，伸手接过小人儿，见小孩虽然有些抵触，但还是乖乖的由他抱着，心像消融的春水般荡漾着。上次抱他时，涵儿还只会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哼着呢，转眼已经会说话，会落泪了，他真的是错过儿子太多的时光。
“皇兄说，你们还要半个月才能到…”珞妤拭掉脸上的泪痕，平复了心绪，这才注意到昊璟身后安安静静站着的小孩，“这位就是奕浠吧。”
奕浠见珞妤注意到他，也微微欠身行礼。
“嗯，我在信中跟你提过的。”昊璟悄悄地将眼角的泪滴印在怀里的小孩儿的肩头，而后放下怀里的孩子，将他推到奕浠面前，他摩挲着儿子的小脑瓜，指着奕浠说，“涵儿，是哥哥哦。”
奕涵垂头抿唇，一声不吭的站着。见奕涵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昊璟以为儿子认生，便蹲了下来，“涵儿，叫哥哥呀。”
奕涵轻轻哼了一声，抬眼瞥了一下奕浠，瘪着嘴小声嘟囔道：“我才…才没有哥哥叻！”
昊璟怔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奕浠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心狠狠的揪了一下。他扭头看向撅嘴闹别扭的奕涵，眉头微蹙。这孩子到底是被小妤宠坏了，他直戳戳的看着奕涵，声音也沾染些许淡淡的愠怒，“道歉，奕涵，跟哥哥说对不起！”
“爹！”奕浠见奕涵红了眼眶，连忙拉住昊璟的衣袖制止，“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爹，你不要逼…”
“我不要你假惺惺啦！”奕涵突然打断奕浠，梗着脖子冲他吼。爹，这个家伙居然叫那个人爹！他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爹爹，却被这家伙捷足先登了。奕涵眼中噙着泪，突然一把推开身侧蹲着的昊璟，悻悻地跑开了。
“杨奕涵，你…”重心不稳的昊璟被奕涵推得一个趔趄，好在身旁有奕浠抵着才没摔倒，他拉住珞妤递过来的手，站起身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冷哼道，“气死我了，这小兔崽子！”
“你，跟着小少爷，快，别摔着了等下。”珞妤嘱咐完正在洒扫的丫鬟，她抽出还被丈夫攥着的手，咬着唇说，“昊璟，你给点时间让涵儿适应适应，我们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的，不是么？”
是啊，何止是儿子，若不是半年多以前，昊璟在寄来的信里讲明了前因后果，今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丈夫带回来的这个私生子。
“罢了，罢了！”昊璟缓了口气，挥挥手。接下来的话，他像是对珞妤说，更像是对在场的所有仆从丫鬟说，“方才我带浠儿进宫见过皇兄了，算是确定了身份。浠儿是我儿子，又年长于涵儿，他是璟王府的大少爷，这是谁都改不了的事实。”
昊璟看着珞妤，她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昊璟叹了口气，上前轻轻将珞妤揽入怀中。自己这个当丈夫的戍边一走便是两年多，小妤这些年跟着担惊受怕不算，好不容易盼回的丈夫，却还附赠了一个年轻风流的产物，哪个妻子都会不好受吧。
傍晚，璟王府不大的膳厅里齐齐整整的坐着四个人，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虽然经历了午后的那段插曲，但毕竟是久别重逢，故而餐桌上的气氛也还算融洽。
珞妤夹了一块土豆放进奕涵面前的瓷碟中，见儿子抓着调羹急不可待要往嘴里送，连忙制止：“涵儿，慢点儿，慢慢吃，别烫着了。”
昊璟见儿子抓调羹的笨拙模样，也勾唇笑着，他扭头看了看另一侧，见奕浠笔直的坐着，只顾低头扒饭，便将那盘荔枝肉移到奕浠的面前，“浠儿别只顾着扒饭，也来尝尝你珞姨的手艺，这荔枝肉可是你珞姨的得意之作。”
“爹，不用…不用移过来，我可以自己夹的。”奕浠咽下口中的饭粒，对着昊璟连连摆手。
“娘…”眼看着大半的荔枝肉都要被父亲分入奕浠的碟子里，奕涵终于坐不住了，他看向珞妤，小嘴噘得老高，“娘，我也要，我也要肉肉嘛！”
“宝贝乖，这肉肉是炸过的，你咬不动的。”珞妤又夹了块土豆放入奕涵的碟子里，“娘给你夹土豆好不好？也很好吃的哦。”
“不要土豆，我要肉肉，肉肉！”奕涵囔囔着将碟中的土豆拨出瓷盘，他丢了调羹气鼓鼓的瞪着奕浠，根本没注意到这时父亲已经不悦的蹙了眉。
“好好好，娘帮你夹一块，但是你不能吞下去哦。”珞妤拗不过，挑了一块小的，递到儿子嘴边，“含嘴巴里面尝尝味道就要吐出来了，听到没宝贝？”
“要…要很多很多…”奕涵撑着桌沿站在椅子上，伸手想要去够盘子，嘴里含着肉块，含含糊糊的嘟囔着：“这是我的，都是我的！”
奕涵的举动让在座的三位都吓了一跳，奕浠更是尴尬的停了筷子，珞妤慌忙伸手捞住儿子，眼角的余光瞥向昊璟，果然脸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她将奕涵搂进怀里，抬手捋了捋他前额的碎发：“宝贝，干嘛呢，嗯？今天这么不乖…”
“杨奕涵，你跟我出来！”昊璟冷冷的哼了一声，将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声音里已满是怒火，他的？合着这小兔崽子是要给浠儿一个下马威么？
珞妤还来不及开口，怀抱里的小人儿已经被丈夫拎了去。昊璟单手兜着奕涵往外走，刚跨过门槛，扭头扫了一眼室内正准备起身的两个人，冷声道：“都不准跟出来！你们继续吃！”
“昊璟，涵儿他还小，你…慢慢教…”珞妤知道儿子今晚的举动极不礼貌，也不好硬拦着，只得拍了拍奕浠，示意他回位置坐着继续吃。
“我有分寸的。”昊璟缓了神色对珞妤点了点头，阖了门，才又恢复严厉，他放下瘪了嘴却不敢哭出声的孩子，厉声道：“站好了，不准动！”
昊璟下了台阶，转身看到奕涵也正隔着长廊觑着他，那张堆满害怕和委屈的小脸上还透着些许倔强。他是有些心有不忍了，可还是折下了一段柳条儿，这些年，珞妤一人带孩子，难免娇纵，只是不想涵儿竟会跋扈到这个地步，这个黑脸看来还得由他来扮了。
奕涵看着父亲空甩了几下细柳条儿，畏惧的往后缩了缩，以前他不乖，娘亲气急也会作势要抽他，所以他心下对挨打这件事还是畏惧的。他勾着头呆愣愣的站着，直等到再次被父亲的身影笼罩，让茫然的抬起头。
“手，伸出来…”昊璟坐在回廊的石栏上，月光下泻，正好可以看见奕涵闪着泪光的大眼睛。
奕涵缩着脑袋连连摇头，双手背在身后，偷偷的退了几步。
“伸出来！”昊璟的声音又严厉了几分，他轻轻抬手，柔韧的柳条儿像附上了魔力，精准的落到奕涵的左臀侧，不重、但也不轻。
一直以来，奕涵都被珞妤捧在掌心宠着，哪受过这样的痛楚，还未几下便呜呜的哭出声。
“手手，伸出来…”看着儿子垂着头默默饮泣，昊璟停手，尽量放柔语气重新又说了一遍。
“本来…本来就是我的嘛…”奕涵手背蹭了蹭被抽痛的左臀，吸着鼻腔里的清涕，口齿含糊的辩解道“娘…娘她…她…说给…给…”
“你的？端上桌子的菜还贴了你的名字不成！”昊璟伸手捞过小人了，稍用力就握住了奕涵的手腕，柳条一下狠狠地抽落在奕涵小小的手背上，“怎么？爹动不得了，还是哥哥吃不得了？谁准你这么霸道的！”
“呜呜…呜呜呜…”奕涵咬着唇小声抽泣，肉乎乎的小脸憋得通红，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抽抽嗒嗒的讨饶说：“不打了，不打了…呜呜，这里痛痛，那里也痛痛…”
“不打？不打你会不会乖咯。”昊璟握住奕涵的手腕，看着小孩时不时回头，觑着紧闭着的房门，又是一连几下的狠抽，小孩白嫩的手背上浮起一条条细长的棱子。
“要，要，我要乖，不打，不要打…我要乖，我要乖，呜…我要乖了…”疼痛在手上炸开，奕涵挣不脱，只好哑着嗓子低声啜泣，他不敢大声哭闹，怕房里的娘亲听到了跟着难过，先前他不小心摔破膝盖，上药时娘亲也跟着陪了不少眼泪。
听到这里，昊璟才松了手，倚着栅栏定定的看着奕涵。小孩儿如获大赦，连忙把手背在身后藏着，热辣辣的刺痛在左手背上灼烧着，碰也难受，不碰也难受，又一次委屈的瘪了嘴。
“那…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了，嗯？”
他茫然的看着父亲，脸上泪痕涟涟，见父亲不耐烦地蹙了眉，才忙不迭轻轻的摇了摇头。
“敢不敢啊，说话！”昊璟瞅着儿子蠢萌的模样，心底的气消了大半，但心底还惦记着更重要的事情，故而也只好继续板着脸。
“不…不敢，不敢了…”背着光，奕涵见父亲的脸色又暗了几分，慌忙连连摇头。
“不懂叫人么，嗯？”昊璟手腕一转，又一下柳条儿径直落在奕涵的臀侧，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他怄气，回来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开口叫他一声爹。
“呜，不打，不打了，我以后会乖了…”奕涵揉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哀求道。小孩儿猫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神终于让昊璟不忍再黑着脸了，他放下手中的柳条儿，兜起跟前的小孩，放在膝上，“你该叫我什么呀，涵儿。”
奕涵叫昊璟热情的目光瞅得不好意思，只得低下头，低低的唤了声——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