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涵不清楚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只知道双腿已经有点打颤，肚子也不时的发出悲鸣，他揉了揉干瘪的肚子，一点一点挪到旁边的厚毛毯上，他屈膝坐下，眼泪又噼噼啪啪的往下落，娘，你快回来吧，爹爹他又凶我了。
哭了一会，奕涵似模似样的揉捏着酸胀的小腿，干瘪的肚子不时咕咕叫着，他用袖口蹭了蹭湿嗒嗒的脸颊，四仰八叉的躺在毛毯上。讨厌鬼的手手擦破了，一定也很痛吧，他看了会儿自己的手掌，被压在身下的疼痛隐隐约约。奕涵翻动微红的眼睑，直愣愣的盯着屋顶，黯淡的目光里满是懊恼，他瘪着嘴轻声嘀咕道，“唉，我弄伤了爹爹的宝贝，他肯定恨死我了吧…”
正此时，门扇吱的一声，旋即带进了些许凉气。奕涵来不及细想，一骨碌蹿了起来，绷直了身体面对墙壁站好，垂着脑袋一副深刻反省的模样，不想身后却传来一声稚嫩的笑音。奕涵扭头，门边站着的果然是奕浠。
“你来做什么！”奕涵戒备的拔高了音量，可想到刚才自己害他摔跤，突然又没了脾气，目光飘飘忽忽的落向了自己的鞋尖。
奕浠不理会弟弟语气中的敌意，掩了门朝奕涵走去，他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端着的小盖碗送到奕涵面前，“爹出门了，这个给你。”
“什么呀，我才不要…”话还未说完，奕浠就掀开碗盖，热腾腾的热气带着香味扑面而来，奕涵的目光瞬间像钉子一般嵌入碗中，挪都挪不开了。
“今天包饺子了，这些是特制的，你也一定能咬得动，很好吃的。”奕浠捧着碗，往奕涵面前凑了凑，方才，他料想奕涵肯定逃不过一顿罚，所以特意让铃儿帮忙留了一些。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奕涵咽下口腔里疯狂分泌的口水。想吃，好饿！可是，可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就算是饿死，也不愿受讨厌鬼的恩惠。奕涵索性闭上眼甩过头不去看碗里白胖胖的小可爱，那小模样颇有点儿视死如归的味道。
奕浠看着依旧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的小孩儿，嘴角勾起了一丝愉悦，那个一直活跃在字里行间的弟弟，他从未蒙面却带给他无尽安慰的人儿，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他忍不住伸出空闲的左手，戳了戳奕涵气鼓鼓的腮帮。
“好暖…”奕涵温热的体温从指尖涌进奕浠的体内，只是下一刻，清脆的一声响后，左手背微微发麻。
“干嘛啊！”拍掉戳在脸上的手后，原来还凶巴巴的小鬼，在目光触及奕浠手上裹着的绷带时，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歉意扑灭，他咬着唇，闷闷的补上一句，“是你突然伸手，我才会…”
“明白，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奕浠缩了手，努力咽下嘴里的苦涩，自己的确是太得意忘形了，明明知道奕涵对自己的敌意，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是的，他很喜欢奕涵这个弟弟，很喜欢、也很羡慕。
奕浠一开始不姓杨，而是随母亲姓潘，母子二人住在关外的草原上。打记事起他的世界就被限制在那片广袤的绿色海洋中，白天看着在绿草间漫步的牛羊发呆，晚上听着风穿过草原的声音入眠，母亲很忙，忙着照料马驹儿，所以绝大部分之间，他都只能是一个人。
孤独这个词，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还太过深奥，可孤独，却像幽灵一般笼罩着他。他羡慕那些偶尔来牧场玩耍的少爷小姐们，总是成群结队有说有笑，而他，除了娘亲，找不到其他的玩伴。
父亲，更是他不能触碰的梦，八个月前，娘亲在去世前几日，才将她从未提及的真相告诉他，原来自己的爹爹竟是声名在外的邻国大将军，在他带着信物以及书信跟随母亲友人的商队一路跋涉找到父亲后，身边连同龄人都见不着，更别提一起玩耍的伙伴了。
在军营的时光清苦静寂，读珞姨的家书成了必修课，爹爹说这会帮助他学习关内的文字。许是因为太过边僻，这些信有的时候一月都见不到一封，有时却一来一大沓。爹爹都按日期一封封叠好，小心翼翼的收在床头的小匣子里。
信中珞姨总是不厌其烦的跟爹爹描述弟弟的趣事，逐字逐句的读下来，仿佛身边真有一位古灵精怪的小弟弟伴着他，生活也开始变得热闹喧嚣起来了。母亲过世后，他只有在看到爹爹的身影或想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时，心底才会泛起些许带着温度的波澜。可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对奕涵而言，自己终究不过是半道上捡来的便宜哥哥罢了。
“喂~，你…”奕浠垂首神伤的模样，倒让奕涵生出了些许愧疚了，可刚开口又觉得有点不妥，这个讨厌鬼开心或是难过跟他有什么关系哦，什么时候倒开始关心起他的事情来了，于是话还未说完奕涵便焦躁的撇开眼神。
“你还是吃点吧，到晚上你就知道饿肚子有多难熬了，我…我还要温书，先走了…”奕涵的话打断了奕浠的思绪，他胡乱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奕涵，便落荒而逃。奕涵看着手中热气氤氲的饺子，无奈的拎起一粒，罢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昊璟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方才他走得匆忙倒把正在罚站的奕涵落下了。只是这颗悬着的心在迈过房门的那一刻安然落地，他轻手把门掩上，边脱下外袍边无奈的摇摇头，早知道他这讨巧的儿子不会亏待自己，他也不用这般急匆匆地往回赶。
奕涵这会儿正蜷在桌旁的阴影里，毛茸茸的小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昊璟俯身将地上坐着的小孩儿抱起，顺手掏走他手里的瓷碗。小孩儿倒是自觉，扭着身子似乎在寻找舒适的位置，小脑袋还轻轻的蹭着他下颌，嘴里嘤嘤的唤了几声娘。
昊璟垂眼看着小孩恬静的睡颜，心是软得一塌糊涂。他抱着怀里的小孩儿走进内室，刚要放上床，奕涵却瘪了嘴哭了起来，昊璟手足无措，只好再次抱起儿子边来回踱步，边轻拍着他的背部，小孩儿才又渐渐安静下来。
“浠儿？”习习凉风卷入，带入丝丝春寒，昊璟疑惑的盯着翻动的门帘。果然，一阵窸窣之后，奕浠的小脑袋从帘外探入。
“爹爹，不怪小涵。”奕浠趿着木屐，慢慢的蹭到昊璟面前，仰脸看着昊璟道：“是我自作主张给的饺子，你要罚便罚我…”
奕浠跟了昊璟大半年，自然清楚昊璟说一不二的个性，他刚到军营时，有次因为娘的事情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跟爹爹犟，也这么被罚过，结果夜里饿得眼冒金星，爹爹宁愿陪着他失眠都不肯给他一口粮。
“好啦，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见眼前的小孩儿紧张地攥着双手，昊璟只微微一笑，他单手托住奕涵，分出左手贴着奕浠的脸颊，“你看你冻得，脸上没点温度，乖了，自己回屋睡觉。”
“那…那弟弟呢？”奕浠巴巴的望着昊璟，眼底的殷切一览无遗。
“嗯，也下不为例！”得了父亲的允诺，奕浠这才笑眯眯的跑开了。昊璟看着跑开的小小背影，又看了眼怀里抱着的奕涵，浅浅的舒了口气，往后若是涵儿能跟浠儿好好相处就好了。
可能是被托着不及抱着来得舒适，奕涵又不安分的扭动着。他伸手揉了揉还挂着泪珠的眼，嘟嘟囔囔的喊了声娘。可当映入眼中的轮廓渐渐清晰，霎时间清醒了，他垂着沾满泪珠的长睫毛，躲着昊璟的目光。
“想娘了？”昊璟双手环住奕涵，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嗯。”小孩儿依然不敢看父亲，低着头把玩着父亲前襟的盘扣。
“困了怎么不到床上，着凉了不难受？”昊璟扯过桌上的外袍，将怀里的小东西裹住，自己先后大概离开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涵儿睡了多久，若是染了风寒，小妤回来定是绕不过他。
“可是，可是…爹爹说不准啊！不听话，痛痛。”奕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嘴委屈巴巴的瘪着。
“呵～小涵儿可还记得自己正在受罚啊，嗯？”昊璟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撸了把小孩儿露出大外套的小脑袋，“那你告诉爹爹，你都有好好反省吗？”
“我不是故意的。”小孩儿往后缩了缩，嘀咕道，“我不是故意推他的。”
“他？”昊璟无奈笑了笑，伸手圈住儿子，将他往怀里紧了紧，“涵儿，爹爹问你，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哥哥？”
“因为…因为他…他…讨厌…”奕涵想了许久，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
“受罚的时候，有个哥哥偷偷给你送饺子不好么？”昊璟伸手刮了刮奕涵的鼻头，柔声继续逗弄，“今儿若是没有哥哥，这会儿你可还在饿肚子哦…”
“这…”奕涵的小脸嘭得染上了红晕，吃人的毕竟嘴短。他绞着小手歪着脑袋，其实他心底并没有十分讨厌奕浠，之前先前有段时间，老是看见娘背地里偷偷抹泪，后来又听来院里打理对面房间的姐姐们说，是因为爹爹要带一个哥哥回来。
让娘掉眼泪的人，都讨厌！沉默了好一阵子，奕涵才往前蹭了蹭，他搂住昊璟的脖子，小心翼翼的问：“爹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一直都不喜欢他，你…你会不会讨厌我？”
“瞎说什么啊！”昊璟轻轻拍了下奕涵的臀，“你和哥哥都是爹爹的儿子，虽然爹爹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但是爹也没有逼你喜欢他啊。”
“乱讲，你明明就有，还因为他凶我了…”奕涵的语气中满满都是委屈。
“那是因为你不尊重他，涵儿，爹爹不逼你喜欢浠儿。可是他是你哥哥，这事儿变不了的，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喜欢他，爹不怪你，但是你要尊重他，懂么？”昊璟拍了拍奕涵的小脑瓜，将他从胸前撕下来放回床上，“鞋子袜子自己脱掉，我去打水。”
“那你都不理我！”床沿坐着的小人儿蹬掉鞋子，撅着嘴控诉道。
“鞋子摆整齐来。”昊璟轻轻的弹了儿子一个脑瓜嘣，“入了学堂东张西望，见了浠儿横眉竖眼，吃东西挑挑拣拣，做事情冒冒失失，穿个衣服还歪七扭八的。我不理你，嗯？我要是理你的话，你这小屁股一天得让我扇肿三次都不够。”
“我哪有这样！”小孩儿双手捂着额头上被父亲弹过的地方，死都不肯承认。
“还说没有，嗯？单说学习，你呀，就比不上浠儿。上学堂不认真，下了学堂也不知道温习，就知道玩和睡！哥哥他半年前，汉字不识一个，现在，不仅能说能看，而且还会写不少字了，你呢？”
“哥哥的娘不教哥哥么？”奕涵显然没有把握住父亲所要表达的重点，“我说的话就是娘教的。”
“教啊，只是哥哥小时候在关外，离我们这儿很远很远，不说我们这儿的话，所以才不会的。”昊璟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落寞。
奕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现在呢，哥哥的娘呢，她都没有跟着回来，她上哪儿去了？”
“哥哥的娘啊，已经去世了。”昊璟摩挲着奕涵的脑袋。
“去世？”奕涵一脸疑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父亲。
“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回到哥哥的身边照顾他了。”看着儿子一脸不解，昊璟耐心的解释道。
小孩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这是他的想象所无法到达概念，因为娘才离开一天，他就那么那么的想她，那哥哥呢，也会想他的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