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被窝里的小人儿睡得并不安稳，一双秀气的眉毛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着，他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的喊着娘。昊璟拾起儿子探出被子的左手，轻轻握住，眼底的波痕满是苦涩，小妤回娘家也有些时日了，小家伙这是想娘亲了吧。

“涵儿…”昊璟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缠在奕涵无名指上的细窄绷带，低声呢喃着。小东西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摸了把匕首，偷偷躲着把玩，结果不小心在无名指划了道深深的口子，居然还好意思哭着钻到他怀里要呼呼。问明缘由后，他既心疼又惊惧，但更多的是欣喜与甜蜜，这几个月儿子是越来越愿意亲近自己了。

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得让人心焦，他将奕涵的小手放回被窝，又抬手拭掉小孩儿眼角未干的泪痕，起身来到窗前，不算圆满的月轮孤零零的挂着，好一个清冷的秋夜。后天便是中秋了，可此刻，他却无法感受周围日渐浓郁的节日氛围。

昊璟转过身，不敢再看天上的孤月，他倚着窗掏出一直掖在胸口的折子，金黄封面上印着的红色长柄镰刀异常醒目——这是镰的征召令，规格在军队征兵令之上。这种金色特召折子只对两种身份的人发出——未来的国主与未来的镰主。奕泽毫无疑问会是下一任国主，所以这份征召令的对象也不言而喻了。

荆国等级森严，注重血统，国主和镰主必须是皇族后裔。他们自小师从在任镰主，以师兄弟相称，接受相似的教育。只是一山不容二虎，故镰主不许婚配，更不许有子嗣存留，镰主是辅佐国主的利刃，也是牵制国主的锐器，他们相互扶持相互制约，在这微妙的平衡中，荆国在太平长安中走过了千年的岁月。

昊璟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盯着封面上火红的镰刀，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恍惚间，时光又回到了两天前——

“杨昊璟，你是在通知我，还是在跟我商量？”昊璟的话音未落，珞妤眼里的泪珠便一粒粒接连涌出。见昊璟抿唇沉默，珞妤站立起来，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关于镰，她知道得并不多，但提到镰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她抬着迷蒙的泪眼看向昊璟，泪水已经铺满脸庞，“你…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他知道，可他知道得也并不是太多，昊璟低下头，不敢看珞妤的眼。他捏着手里的征召令，拇指的指节泛着青白。这个国家国号为“荆”，却拥有名为“镰”的组织，镰，是荆国培养精英的地方，即便是要继承大统的太子也无一例外，需要经受镰的洗礼。

“涵儿他还没六岁，他还那么小，你怎么舍得…杨昊璟，你怎么舍得…”珞妤步步紧逼，她捂着胸口，紧蹙的眉眼里掬满了怆痛。

昊璟撇过脸，颓然的靠着圆桌坐着，眼里没有丝毫光彩。他无力的低声嘟囔道：“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小妤，我没得选，我没得选…浠儿…浠儿他娘临死前才将他托付给我，你要我选他，我实在做不到…”

“那涵儿呢？”珞妤死死咬着唇，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昊璟，心口出尖刀剜过一般的疼痛，让她胸腔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她一句一顿的说道：“杨昊璟，在你心目中，我们的儿子终究是可以轻易被牺牲掉的一个吗？”

能被镰征召的孩童不说天赋异秉，至少也得机敏矫健，可在镰的训练方式下，千人中能存活下来的也不到百人，通过考核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有权拒绝的平民中，只有少数赤贫家庭因无力抚养才肯将儿子送入。她的儿子还那么小，还是个磕了碰了会哭着要呼呼的娇气包，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些？

“不是这样的！小妤，不是这样的…”昊璟无力的摇摇头，试图辩解，却发现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荆国的皇室，他这一代目前也不过剩下兄弟三人，再往下一代，大哥有奕泽、奕泓，他有奕浠、奕涵。因为奕泽早先已被镰征召，而大哥除奕泓外也没有更多子嗣，所以这次奕泓并未被提名。要么奕浠，要么奕涵，他没有第三种选择。

珞妤踉踉跄跄的站着，她所要战胜的对手，强大到令她绝望。镰的征召令有三种规格，面向平民的古铜色征召令、面向贵族的银色征诏令，以及面向皇族的金色征召令，其中只有古铜色征召令可以被拒绝。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开口说道：“如果…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

“珞妤！难道，难道…非得奕浠去了，你才满意么！”不知是急还是恼，昊璟将征召令拍在桌上，霍然起身，他定定的看着珞妤，眼里布满血丝，送走涵儿，他又何尝忍心。可享有多少权利，就要承担多少责任，这是荆国的古训，奕涵是他的儿子，这也是他该背负的。

“可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你心底的答案就是涵儿！你没有犹豫过，杨昊璟，你没有！”珞妤抹了抹脸上的湿润，可眼里的泪水又兀自涌了出来，“我不管，不管你要送谁去，但是你要送涵儿去，我不可能同意…”

镰刀在荆国象征着死亡，说实话，若是奕浠或是奕泓去，她同样会难过、会不舍，这里没有半点虚情，只是这难过和不舍里面，会参杂着些许侥幸，丑陋也罢、自私也罢，她只想留下的，会是她的涵儿。

“我知道，小妤，我知道，涵儿去之后的路会很难，可是…如果，如果这都熬不过，那他杨奕涵，就不配做我的儿子！”昊璟攥紧双拳垂首说着，这话像是对珞妤说，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珞妤怔怔的站了好一会儿，闪身来到桌前，她拾起那本金色的折子，作势要撕，却被昊璟先一步抽走。珞妤上前一步，踮脚打算抢，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改变不了什么，可总要做点什么吧。即将失去儿子的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昊璟握住珞妤的手腕，语气不由重了几分，他已经很累了，从接到征召令至今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他夜不成寐，天知道这三天耗费了他多少的勇气和精力，“小妤，这一代代下来，被送去镰的孩子，不仅仅只是一个杨奕涵，为什么其他人的孩子可以去，我们的儿子，就不可以！”

“放开，杨昊璟，你放开我…”昊璟的话一字字敲进珞妤的耳膜，她木然的挣扎着，你看，这就是男人，他们永远都是这样，理智、冷静，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还是会跟你说着大道理。

突然，门口传来的呜呜哭声，还对峙着的夫妻俩几乎是同一时间转过头，不知何时，奕涵已经站在门口，他跨过门槛跑到他们面前，仰着的脸上满是泪水，他抽抽嗒嗒的说道，“不要…娘…爹爹…不要吵架…你们不要吵架了……”

昊璟慌乱的松开手，失去钳制的珞妤一下瘫坐在地上，她屈膝向前挪了几步，紧紧面前搂住儿子，收住的泪水像溃堤的河水涌了出来。这是她的儿子，她心尖上的肉，可是她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他。

“娘，娘…乖乖，娘，要乖乖哦…”奕涵任由珞妤搂着，小手轻轻拍着珞妤的背部，像之前珞妤安慰哭泣中的他一样，他抬着泪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昊璟，小小的鼻尖委屈得皱成一团：“不吵架…不吵了…爹爹…跟娘都乖乖…”

看着面前的妻儿，杨昊璟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神色戚然。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击穿似的，突然疼到无以复加，他死死的捂着自己的胸口，手背上青筋毕现。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留儿子在身边，看着他慢慢长大，经历他的喜怒哀乐，可他，别无选择。

渐渐的，珞妤止住了哭声，她微微抻直上半身，摸了摸奕涵的脑袋，“涵儿，娘…娘去外公家住一段时间，你要…你要乖乖听爹话，嗯？”

奕涵怔怔的看着珞妤，潮湿的眼眶里满是不舍，他的手牢牢的拽住珞妤的衣袖，可最后还是乖巧的点了头，“娘，我会乖，那…那你要早点回来…”

“昊璟，我想，我们俩还是给彼此点时间，都冷静一下…”珞妤深吸了几口气，虽然极力克制，可泪水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悲伤紧紧缠绕着她，让她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她摇摇欲坠的站着，仿佛再多停留一刻就要倒下似的，“涵…涵儿…涵儿他，你现在肯定不会让我带走，这段时间请你…请你好好照顾他…”

昊璟上前想拉住妻子，珞妤却退了一步，“你让我冷静一下好不好，我现在脑子很乱很乱，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想明白了我就会回来，所以…所以你…你也不要再逼我…”

“好，我不逼你，我不逼你…”昊璟摊开双手，微微的侧身让妻子通过，透过门帘，他看着妻子一边抹泪，一边收拾包裹的背影，怏怏的说道：“天色也不早了，至少…让我送你回岳丈家吧！”

“爹爹…”奕涵收回投向娘亲的不舍目光，往前凑了两步，轻轻抱住昊璟的大腿，哭红的小脸贴着面前的布帛，软软的声音此刻却像利剑狠狠插入昊璟的胸口，这从心底穿透而出的刺痛不断提醒着昊璟，他的渺小和无力——十三年前，他阻止不了最疼爱他的大姐远嫁他国，七八年前，他看着他最疼惜的小弟应征入镰，而今他连这个跟他一脉相承的小人儿也守护不了。

“涵儿…”他俯身抱起小人儿，那句对不起，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从窗外灌入一阵清醒地风，将昊璟从回忆的夹缝中拉出，时候不早了，他关了窗户回到床边，帮奕涵掖了掖被角，便阖了门出去。院里一片清明，他踉踉跄跄的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凄楚的闭着眼，安静的夜晚，侧耳似乎能听见从奕浠的房里传来风的声响。

他推门走进奕浠的屋子，秋风吹动门帘，猎猎作响，外室书桌上的书本也早已七零八落，再往里，一扇窗页随着清风摇曳着，窗台底下放着一张矮脚凳，随着窗页开合而忽明忽暗的床上，只剩豰皱的棉被。

“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