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璟快步来到窗边，推开随风摆动的窗扇，窗外朦胧的月色，将屋后那株梧桐映得挺拔，三四片蜷曲的黄叶被秋风吹离枝头，在空中盘旋着下落，他失焦的眼眸追着黄叶，忽而缓缓升腾，忽而急剧下沉，最后停在梧桐树下的草地上。

就在黄叶落处的不远，歪扭扭的倾着一只小黑靴子，昊璟跃身翻出窗台，径直走了过去。他俯身拾起靴子，这是株老树了，成家那年大哥将这府邸给他时就已是枝繁叶茂，现在错杂的枝头更是盘扎着探出府外，料定奕浠是借此翻出去了，这让他心头一紧，这皇城内奕浠并无熟识之人，这大半夜的，不声不响的会是上哪儿去了？

昊璟握着鞋子，颓然地倚着围墙，婆娑的月影被枝叶割得支离，他抬眼望向破碎的夜空，一时间，竟觉得悲怆。此时的王府静得像一座空城，连秋虫也发不出一点声响，昊璟徒然伸手，对着月空虚握一把，他空落落的心上，只有凄楚如藤蔓植物般，一点一点缠绕攀爬，最后剩下让人窒息的痛。

昊璟昏沉的脑袋抵着围墙，失焦的瞳仁随着脑海里的意识不断流转，靴子、梧桐、围墙、青瓦、月亮…天上挂着的明月，已近饱满，只是被接二连三的黑色云朵挡住了身姿，昊璟掀动眼帘，低声囔囔着说道：小妤，就快中秋了…

小妤…对！小妤！昊璟突然一跃而起，迟疑再三还是准备动身。他回前厅先是吩咐小厮备马，又嘱咐值守的丫鬟照看好奕涵，才一路小跑跟了过去。小厮已经从马厩牵出他的马在侧门候着，昊璟扯过缰绳，打算直奔城东高府。

路过王府正门时，昊璟下意识的回头，望向夜幕下的王府。这座府邸，于他而言，终究是陌生多过熟悉，只是因为住着小妤、浠儿和涵儿，这儿才成了家，若非如此，就算这府邸再恢弘奢华，也不过是个住处，不能称其为家。

昊璟烦躁的收回目光，可就在这时，月轮从乌云的间隙一闪而过，也是借着透下的这一瞬亮光，他瞥见大门边的阴影处，缩着的小小身影。他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看着暗昧灯火下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人儿，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了，接着涌上心头的是一阵莫名的愠怒。

奕浠也叫突兀的马蹄声惊断了思绪，当探寻的目光撞上昊璟恼怒的眼神时，心底的后怕和委屈瞬间涌了出来，他撑着膝头缓缓站了起来，久蹲的小腿早都麻木了。“爹爹…”他吸着清涕表情怯怯的。

昊璟箭步上前，低头打量着面前狼狈的小人儿，哪还有平日的倜傥公子哥模样，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外袍上撕开了三五个口子，翻出来的丝帛耷拉着，最大的一块竟有巴掌大，袖口和裤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脚上只套着一只靴子，另一边只穿着的袜子，白袜上沾满了灰黑的泥渍。他拍了拍门，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换上！”昊璟将一双木屐摆在奕浠面前，起身吩咐应门的小厮将马儿牵回马厩。

奕浠一边倚着门脱鞋袜，一边偷眼看着父亲，昏暗的灯火下，昊璟的表情更显冷峻，他低着头抬手想抹掉藏在眼底的泪花。

“这么脏的手，还敢往眼睛上凑！”没等奕浠的爪子挨上眼睛，就被昊璟一把拉住，他顺势握住奕浠冰凉的小手，跨过门槛一路将他拎到浴房。

“爹…慢…慢一点……”小孩的手被紧紧包裹着，他迈着步子尽量配合着父亲的频率。

昊璟减缓了步调，他并不是气奕浠，他只是恼他自己，分明是他应该摆平的事情，却让俩孩子跟着受罪。一路上父子俩谁都没有再开口，安静的月夜只能听见小孩轻浅的喘息，直等到了浴房试过水温后，昊璟才指着浴桶再次开口：“进去，洗干净！”

奕浠也冻得够呛，见父亲出去了，赶紧拉上帘子，扒光衣服潜了进去，在温热的水环绕包围下，惬意的打了个激灵，他都以为自己今晚要冻死在外面了。他吸了吸鼻腔里的清涕，从围墙上跳下擦破皮的膝盖，还有没有套靴子被磨出水泡的左脚，在热水的刺激下传来尖锐的痛感。

他有些郁闷的靠着浴桶，等到浑身上下的肌肤都染上一层红色，才拿起浴巾围上，俯身捡起散落的衣裤。正好此时昊璟推门进来，看见帘子后小孩的动作，冷冷的撂了一句：“洗好了就过来。”

奕浠抱着脏衣服放在边上的竹篮子里，围着浴巾蹭了出去。拉开帘子，见父亲坐在门边的竹制长凳上，旁边放着一件叠好的长褂以及一根细长的竹棒儿，是上次爹从皇伯伯那儿顺回来的。奕浠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抬头错愕的盯着昊璟。

“没冻够是吧！”昊璟看见奕浠纤细的胳膊上还挂着大大小小的水珠，拽过小孩一巴掌落在臀峰上，沉闷的响声让奕浠被热气蒸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他扯下浴巾，耐着性子替小孩抹干身上的水珠。浴巾从上而下，直到落在右膝上，奕浠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

昊璟松开手上的动作，蹲了下来，只见面积不大的膝盖上磕破了一片，被水泡得微微泛白，被烫红的周边皮肤上还晕着一圈青色。奕浠不敢迎着父亲投来的目光，可躲闪的眼神总不自觉地瞥向长凳上的竹棒儿上。

“行啊你，都会飞檐走壁了啊！”昊璟站了起来，又将奕浠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只有膝盖和手臂上的皮外伤，才复又开口道：“既然大少爷这么能耐，今晚就让我开开眼，看看你能熬过几下！”

“爹爹…我……”奕浠这下真的慌了神，语气中沾染上些许哀求，他不是没被昊璟批评过，只是这种…这种方式他真的不能接受，在他印象中这是父亲教训弟弟才用的方法，而他是哥哥。

“先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昊璟看出奕浠慌乱的眼眸里藏着一丝抗拒，他抽出竹棒儿，静静站在一旁。虽然方才气极，他恨不得像抽涵儿一样教训奕浠，可浠儿终究与涵儿不同，浠儿早慧又敏感，或许不能用对待涵儿的方式教育他。

看着低头穿衣的奕浠，昊璟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浠儿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小孩，明明才七八岁的年纪，平日里就总是一副老成模样，处处让着涵儿，懂事得让人心疼。可懂事归懂事，不管什么原因，大半夜私自外出总归是不安全的，这个混账事，还是得跟他理清楚。

“浠儿，以后可不敢再这样了，知道吗？”等奕浠穿好衣服，昊璟才俯下身，双眼定定的落在小孩的脸上，“以后要去哪里，跟爹爹说，你这样不声不响跑出府，还是晚上，你知道爹爹刚才有多担心吗？”

“对…对不起…”小孩猛一抬眼，便撞进昊璟疲倦的眼眸，他局促的低了头，眼里蓄满了自责的泪水，他本意不是再多给爹爹添麻烦的。

“再说了，围墙那么高，外面那么黑，你就那么从墙头跳下去，不害怕吗？”昊璟看出奕浠的歉疚，抬手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小脑袋，感受到小小身躯正轻微战栗着。

不怕么？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怕。珞姨离开后，弟弟的笑容一天少过一天，他想为弟弟做点什么，可除了把珞姨带回来，他想不出还能有其他事情能让弟弟展颜。他不是没有想过跟父亲商量，只是近日父亲也心事重重愁眉莫展，所以几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想这次还是他自己来处理吧，不惊动任何人。

可是当他赤脚站在高高的枝头上，那样的高度让他头昏目眩，连别在腰间的鞋子掉了一只都毫无察觉，坐在围墙上套上仅有的靴子时，面对眼前展开的连绵黑暗，他惊惧到肝胆俱寒。可越是害怕他越不能允许自己退缩，越是恐惧他越不能容忍自己逃避，因为他想让小涵儿开心。

“因为…因为我是哥哥呀！”奕浠飞快的抬起头，对上昊璟的眼睛，“我是哥哥，所以，我不能害怕…”

“正因为你是哥哥，才更不该，哥哥是弟弟的榜样，你做什么弟弟跟着学什么，如果以后小涵儿也学着你半夜翻出墙去，你急不急、气不气？”

不能害怕么，这个爱逞强的小孩儿。昊璟一口气说完，见奕浠憋了嘴不说话，便知是听进去了。他一把抱起面前的小孩走出浴房，低声询问：“你是想去找你珞姨么？”

“可是，迷…迷路了，是更夫大叔送我回来的…”奕浠皱了皱鼻头，满是羞色的脸颊贴着昊璟的颈窝。推开房门，昊璟将奕浠放上床，奕浠乖巧的脱下长褂，想起这两天总是郁郁寡欢的弟弟，泪水又一次漫过眼睑。

“浠儿？怎么了？”昊璟端了碗热粥折回床边，是刚刚他吩咐膳房送来的，他将碗放回案桌，拉过奕浠，“膝盖的伤口疼吗？”

奕浠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更汹涌了，他抽噎着说道，“不…不是，我…我只是觉得…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哥哥，真的很没用，我帮不到小涵。呜呜…他…他那么想珞姨，我也…也想珞姨回来，可…可是……明明去过两三次了，我还…还是不记得路…”

昊璟的嘴涩得讲不出话来，他只是搂过奕浠，让这个小傻瓜哭个痛快。等奕浠睡下后，昊璟又来到奕涵的房里，床上的小孩依旧安静的躺着，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微的翕合着。

“儿子…”昊璟呢喃着，愣愣的看着奕涵。对贵族皇家而言，规避镰的征召是重罪，惩罚在逃避兵役之上，但若只是如此单纯的后果，即使一家四口流亡天涯他也不愿意让涵儿去。可事情永远是一环扣着一环的，不是涵儿，不是浠儿，那就只剩下泓儿了。他不能这样自私，这么多年来，在哥哥的维护下，他过得顺风顺水，他真的不忍连哥哥最后的笑颜也撕碎。

事已至此，他不能逃避，也不会逃避。尽人事，听天命，未来涵儿恨也好怨也罢，他既不藏，也不躲，照单全收便是了。可若问还能有什么替涵儿做的，那便是守住这个家——完整的家，等他回来。

昊璟阖门而出，再次来到马厩，牵出一匹马朝城东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