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雨姬是碧灵城美人阁中最炙手可热的歌姬。

因她生的貌美，歌喉又如天籁般动人，一时受到凡人中无数贵公子的追捧，连不少修士也隐藏气息，化作凡人慕名而来。

雨姬坐在美人阁楼头，百无聊赖地向下张望，这些人真是庸俗又无趣，看向她时那火热的眼神也令人恶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雨姬见到了一位修士。

见到他的第一眼，雨姬就知道这个人和她以往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当雨姬问他时，他也十分坦诚，直言自己并不是凡人。

“仙人也会来看凡间女子唱歌跳舞吗？”雨姬促狭地说道。

“在下只是求道之人，算不上仙人，而且我是陪这位朋友来的。”他耐心解释着，丝毫没有因为两人云泥之别而生出轻视之心。提到那位朋友时，他的表情明显多了几分笑意。

听到这个答案，雨姬其实有些失望。他没有撒谎，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他那位朋友此刻正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看着她。

哼，浪费时间，漂亮是漂亮，可也就是凡尘女子罢了。小公子心中十分鄙夷。

雨姬一向被众人追捧，因此小公子的态度令她有些不悦，心中反而生出好胜之心。

“公子。”修士温和地叫了那位朋友一声，小公子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听说你唱歌很好听，能给我们唱一曲吗？”修士礼貌地询问着她。

“当然可以，两位想听什么。”雨姬媚眼如丝地看着他们。

“就唱姑娘最喜欢的吧！”

雨姬想了想，便决定给他们唱点雅致的，可眼神对上修士的那一刻，故乡的小调不由脱口而出。

他的目光温暖而包容，唱着唱着，她忆起过往，心中莫名酸涩。

因是贫苦之人所作，这首小调略带凄苦，却又苦中作乐，经雨姬一唱，歌声中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那些在底层死死挣扎却仍满怀希望的人就在他们眼前。

一曲终了，小公子仍沉浸在歌声中，久久不能自拔。

修士发自内心地赞美了雨姬几句，雨姬心中很是高兴。

“公子，如何？”她轻摆腰肢走到了小公子面前，娇笑着问道，声音清脆如银铃。

小公子一语不发，看都不看雨姬一眼，丢下一大块银子后别扭地离开了。

修士无奈地笑了笑。

“再见了，小狐狸。”因她的双眼灵动狡黠，长得又如狐妖般娇媚动人，以往也有不少人这样唤她，因此她并没有特别在意。

他们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

冯长老的手抚上了她的头顶，五指渐渐收紧，捏碎了她的头骨。雨姬的表情从之前的心荡神驰变得狰狞。

沈音被惊呆在原地。

这算什么？觉得之前的杀人方法太粗暴，所以换种香艳的？

无聊，她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冯青薇这样想，然后毫不留情地把怀中女子扔到地上。

那具美艳的皮囊渐渐腐烂，露出一部分血肉与白骨，可谓红颜暗变，已失花之妍丽，转眼美人零落成泥。

然而这次的侵蚀却并不完整，哪怕半张脸已陈腐不堪，另外半张却美艳如昔，连她的身体也同样如此。在这恶心的场景中，竟有种介乎生之美妙与死之可怖间妖异的美存在。

简而言之，这色相美艳与枯衰并具，令人难以思量。

天籁般的歌声再次响起，那是雨姬记忆里的故乡小调，她曾迷失在修士温暖包容的目光中，一次次为他唱出这悲哀却又含着希望的曲调。

城中所有的尸体无声地改变了模样，它们原本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此刻竟诡异地化作了雨姬倒下后的样子，悬挂着它们的绳索断裂，一个个雨姬幽幽地站在了地上，并不断朝冯青薇她们靠近。

看着城墙上那一排排的雨姬，沈音一时脑袋有些发蒙。一盏盏昏黄的灯笼悬浮在空中，将城墙上的它们照亮。

雨姬们睁着眼睛，整齐一致地从城墙上飘落，落在了她和冯长老眼前。冯长老一挥衣袖，这些诡异之物立刻化作纷飞的血肉。

而四周，还有无数的雨姬正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冯长老为沈音设了个结界后，静静地等待那些诡异的到来。

生死无常，枯荣无异，一切终将归于虚无，眼下这些，不过是红粉骷髅而已。

*

细雨从天上飘落，落在了不幸的人间。

昏黄的灯光为眼前的场景铺上一层古旧的颜色后，眼前的场景更像是无间深处了。明暗交织中，一具具雨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毫无气息却又满含不详。冯长老手持长剑一动不动，那平静冷漠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类。

“长老？”沈音嗓音颤抖，“结束了吗？”

冯青薇不语。

一位蓝衣女子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中，她神情平和，朝她们缓缓走来。

沈音毛骨悚然。

“长老，又见面了。”

*

自己的儿子居然跑到凡人烟花之地，在那儿去听曲，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呐！夫人叹息一声。

不过，有先生陪着他，想来也不会做什么荒唐的事情。

于是，夫人重新拿起手中的衣服开始缝制。虽然她是一位实力不错的女修，过的也一贯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还是喜欢像普通人那样，为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亲手缝制新衣。

前半生的修行生涯处处刀光剑影，成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府中也是波诡云谲，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些，她终于可以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了。

*

蓝衣女子倒下了。

那个红色的身影再次钻出，撑着那把华丽的伞，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空中飘散着无数雨滴，每一滴都映出这座城如今的样子，它幽深、黑暗、封闭，似乎永远无法迎来天明。每一滴雨中的城也都挂满了雨姬的尸体。

那些尸体睁开了眼睛，缓缓地落到了地面上，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它们从雨中走出，走入了真实的世界。

无数座城中的雨姬就这样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了她们四周，将她们死死地围住。哪怕冯长老就在身边，沈音还是感到绝望。

*

在那之后修士和小公子又去了美人阁几次，次次都是找雨姬听曲。

她的眼神空灵缥缈，神思似乎回到了故乡的山野。童年时她可以在那里肆意奔跑，也不用担心有人骂她是野孩子。那时候，她的家人也还在身边。

可是好穷啊，连饭都吃不饱，一家人饿的面黄肌瘦的。

她看见母亲背过身去不停抹泪。第二天，有人带着几袋粮食上门，从此，她就被带走了，从此远离故土。

她一次次地唱着那首故乡的小调，一次次回到那些幼年时的场景中。终于有一天，她神思恍惚，在幻想的故乡中见到了修士。

其实他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过分亲密的话，每次来也只不过简简单单听个曲子。

“我有一位故人，她曾经也会唱这支曲子。”他在追忆着什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沧桑。

曲子听得多了，小公子开始打哈欠。

听完一曲，他们很快就会离去，从不多言。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视线会落在他远去的背影上很久很久，直到他们消失在人海里。

这茫茫人海里，哪一个才是他呢？雨姬无数次地凭栏远眺，思考着这个问题。初次分别时那一声小狐狸也在午夜时不停出现，令她辗转反侧。

雨姬看着镜子里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想着，他下次应该还会再来的吧？

可是他没有再来了。

无意中她听说，他遇见了一位白衣的女修。

*

得同时杀死她们。冯青薇说。

沈音想，可她们并不会同时出现。

城墙下已是尸山血海。

冯青薇不停喘气，长剑上遍布暗红色的血，那血还在不停滑落。雨姬十指化为利刃，飞快地划过沈音的脖子。冯青薇从尸体上抽出长剑，将雨姬一分为二。

最后一只终于解决了，可两人都明白，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那个蓝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平和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嘲讽。

*

儿子时不时地跑到烟花之地，虽然他也没干什么，可这样下去总不是事啊！

夫人想了想，决定乔装一番，与那个歌姬接触，看看她的人品如何。如果是不得已深陷红尘而心思纯净，那么她可以出面，派人将她带回来。

真是荒谬，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如此行事！不过修炼之道本就逆天而行，眼下不过是去见个歌姬而已，仔细想想，倒是她迂腐了。

她穿着一身蓝色长袍，化作一位翩翩的公子，风流倜傥地踏入了美人阁中。

烟花之地纸醉金迷，那些放荡的红尘男女嬉戏打闹着寻欢作乐，夫人心如止水。忽然，她似有所感，缓缓地抬起了头。

在二楼，有一个红纱美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的眼上也蒙了一层红色的轻纱，整个人如一朵盛放的红莲。

*

那个蓝衣女子又一次倒下。沈音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雨越来越大，每一滴雨中都有一座城，而每座城中又有一场无边的雨，那么这无数座城无边的夜雨中呢？

沈音已经不敢去想象。

也许一般人已经死在雨姬的第一次，也许修为高深者能熬过第二次，所幸她跟着冯长老，可以坚持更久。但是之后呢，这些怪物无穷无尽，越杀越多。可笑啊，她居然想到了生生不息这个词。

城中之雨，雨中之城，满城尸姬，循环往复，不知能重叠衍生成怎样的场景。

雨姬在笑，笑声如歌声一般动人。无数的雨姬都发出了这样的笑声，一声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这个诡异的雨夜里。

沈音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凝视，更麻烦的是，在这对死亡的恐惧中，她感受到了饥饿。

不是对正常饭菜的渴望，那些东西此刻让她恶心。

身体里空空如也，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把五脏六腑都已焚毁殆尽，只留一层薄薄的皮，急需一些东西去填补。

沈音抬头看到了冯长老，哪怕她修为再高，那无穷无尽的妖物已令她精疲力竭。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没有放弃保护沈音。

沈音心中酸涩不已，她从来没想过，这个人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雨姬的数量越来越少，冯青薇咬牙强撑着，握剑的手已微微颤抖。

身体里的那种渴望越来越强烈了，沈音感受到了某种来自本能般的吞噬欲望，可她作为人的理性却在制止她，防止她走向某种可怕的堕落。

只剩最后一个雨姬了，冯青薇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中已布满无数的血丝。

沈音知道，这一剑下去，又会开启一次新的更大规模的劫难，而冯长老明显已无力支撑。可不杀死雨姬，对方却未必不杀她们，而且这样就无法走入内城，这个漫长的雨夜也永远不会结束。

“长老，你果然不舍得对我动手吗？”雨姬撑伞走到冯长老面前，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那么，就让我结束这一切吧！”

沈音朝她扑了过去，身体中冒出一股股黑烟，这黑烟化作一只只手的形状，转眼间，便有成千上万只黑手抓住雨姬。

沈音感到自己也化作了缥缈的烟雾，无形无体，心念转动间，便开始一点点地将雨姬吞噬。

与此同时，那个蓝衣女子正渐渐从雨姬脚下的水坑中冒出。

冯青薇看准时机，一剑封喉。

死前那蓝衣女子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冯青薇，飞溅的血洒到了冯长老的眼里。这时沈音也将雨姬吞噬完毕。

那个蓝衣女子和雨姬，她们同时终结在这个雨夜里。

沈音抬起头，对上了冯青薇的眼睛。

*

凉风入夜，水榭之中轻纱飘扬。

在解开那条蒙眼的红纱后，雨姬抬起头，对上了夫人的眼睛。

她们彼此对视，陷入了如春天般短暂又永恒的爱情。

在那里，再也不会有世俗的尘埃。

*

冯青薇与沈音对视着，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眼里只剩下彼此，在这座即将死去的城中，在这个阴森迷离的雨夜里，她们如命中注定般相爱了。

长老捡起雨姬掉落的那把华丽的伞，温柔地为沈音撑开，并将她拥入怀中。

头顶的伞挡住了漫天风雨，伞面上的金色山河壮美华丽，滴滴答答的雨声中，一盏又一盏的灯亮起，碧灵城渐渐灯火通明。

沈音靠在冯青薇的身上，平静地往前走着，渐渐走入碧灵城金碧辉煌的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