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裕忱从殿外进来，朝懿兰行礼，“罪妇顾氏已殒命。”
懿兰正侧躺在软榻上看文若闲校对过的账本，闻言微微一滞，问：“顾家人呢？”
“皇上不许顾氏亲族为其收尸祭拜，并责令其父即刻启程往南边上任去。顾氏的叔叔，尚书右丞也被户部傅大人等参了一本，恐怕也要降职。”
“树倒猢狲散。”懿兰并不意外，转头看了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若闲，又问，“傅大人？傅仪逊？”
“是。”
“皇族之中不同情怜悯顾氏的倒是少见。”
檀云来给她与文若闲上茶，听了这话笑说：“可不是？大越建国之初，摄政王将有开国之功的八位功臣画像挂上黄金台，称为‘八大姓’。此后章帝与文徽太后都十分倚重这八姓之家，皇室宗族多与之联姻，日渐根深蒂固，成为高门。”
八姓高门的说法懿兰早先也在宫外听说过。可即便是她父亲读贯古今，也对本朝政事讳莫如深，“莫谈国事”是他们这些老学究的自保之道。所以懿兰并不清楚。
于是她问：“是哪八姓？”
这倒真难倒檀云了。她笑说：“八姓之显赫也是两百年前了，至今虽依旧是高门，却早没了昔年那样占据过半朝堂的局面，奴婢并不十分熟悉。只知道佟氏、陆氏、顾氏这三家。”
文若闲校对完一卷账簿，停笔起身朝懿兰行礼：“贵嫔若想听来解个乏，臣妾倒是能说上一说。”
懿兰想起来了：“你爹是吏部主事，必然最是熟悉这些。且与我说说。”
“是。”文若闲淡笑着应声，坐下与懿兰细说：
“这八大姓中第一大姓便是佟氏。章帝继后、仁帝第三位皇后，还有先帝第一任宜慎皇后，皆为佟氏女。而今佟氏族人有在京为官的，最高大约也只是四品鸿胪寺少卿。倒是另有一位佟大人，任江宁布政使，为一方封疆大吏。”
“江宁？”懿兰对这个地名异常敏感。
“是，听闻如今困守江宁城中，与贼首分庭抗礼。”
“倒是一位忠贞之臣。”
文若闲接着说：“第二大姓当属陆氏。仁帝继后、宪帝继后、睿帝继后皆出陆氏。先帝登基前的正妻也出自陆氏，只是没等先帝登基便去了，后被追封为宜穆皇后。还有就是皇上生母，宜成皇后，也是陆氏女。”
懿兰微微眯起眼：“算上如今的中宫皇后，一门六后。”
文若闲笑了笑不予置评。
“你接着说吧。”
“是。”文若闲颔首，“其下六姓便难分先后。如今承香殿里住着的庄太夫人母族吴氏亦是八姓之一。因开国摄政王生母便是吴氏女，吴氏一族曾经极度显赫，摄政王病逝后便走了下坡路。臣妾记得宪帝元后与高宗继后俱为吴氏女。
“温惠皇后胡氏，亦是八姓之一。只是族中子弟不比别家众多，人才凋零。高宗皇帝的元后亦是出身胡氏。
“这两家在朝中权势也早不比当年，只倚着八姓之尊，多与皇室有姻，勉强支撑。”
“所谓的勉强支撑，也高过寻常百姓千万倍了。”懿兰淡淡开口。
文若闲看她一眼，颔首说是：“贵嫔娘娘出身阡陌，知晓黎庶艰辛，能够约束宫闱奢靡之风，是大越幸事。”
她这话与旁人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同，懿兰听得出，文若闲字字真心。
于是她也不由看了文若闲两眼，笑了笑：“只本宫知道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本宫为何近来不爱看账簿？是因有孕？”
文若闲显然比那一对绣花枕头聪明，她开口：“贵嫔是觉得一人之俭不足以救天下？”
“哪里是不足以？是荒唐可笑。”懿兰勾了勾唇，却笑不出来，“你说静长公主看不出这荒唐么？未必吧。可她也没有法子，只能是以杯水救车薪。”
“而今长公主掌权，待他日贵嫔生产后大约就是贵嫔掌权，娘娘可以一展抱负，肃清宫闱。”
懿兰看她两眼，只说：“或许吧。”
文若闲看得还不够远。
陆灿出身高门，在乎皇家的面子，于是做不到事事节省，可这绝不只是陆灿这个皇后的问题。
傅仪宁天天说缺银子，天天说要节俭，惩治贪官也算果决，可真到了皇亲国戚奢华无度时他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更不必说那一众叫不醒又没法开罪的皇族宗室。
懿兰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叫她继续说。
“贺氏最显赫的时候在章帝朝与仁帝朝。仁帝元后便是贺氏女，其父位列一品中书令，为太子师。只是后来元后身死、太子被废，贺氏一族被牵连没落，如今子弟多在地方为官。
“至于顾氏，也与贺氏相当，在仁帝朝时极为显赫。仁帝诸子中有不少都娶了顾氏女为王妃或侧妃，其中也包括那位废太子。太子被废后，顾氏同样受牵连，虽不及贺氏自此搬出京城，却也不复当年了。直到与陆氏联姻，才算重登京城高门。”
懿兰评：“风水轮流转罢了，顾氏一时登高不也跌重？贺氏而今不闻，他日却未必。”
文若闲接着说：“莫氏一族子弟稀少，臣妾所知的一位是皇上的姑父，大越驸马，莫鸿。其妻是睿帝九公主，皇上的姑姑。只是这位九公主出嫁没多久便难产而死，只留下一对双胞胎女儿。驸马领大将军职戍守边疆，这对女儿便养在京中，被先帝爷封为郡主，如今也都出嫁。”
“驸马没有另娶么？”懿兰问。
大越对驸马并无太多约束，可以入朝为官，可以领兵打仗，可以封王封爵，甚至可以纳妾，公主死后服丧期满也可另娶。
何况莫鸿身为一品大将军，驻守北境边关，劳苦功高。
文若闲轻轻摇了摇头：“九公主死后，莫将军身边再无旁人。”
懿兰听了叹气：“当真重情重义。本宫还以为这样的人话本里才有。”又问她：“最后一家呢？”
“是罗氏。”
“罗氏？”懿兰一怔，与檀云对视一眼，“罗美人可是出身这个罗氏？”
“臣妾并不很清楚，不过若是，大概也是旁支。”
懿兰点了点头：“……你说吧。”
“罗氏在高宗朝时有一女入宫为天子妃妾，却因阴狠歹毒、谋害皇嗣、害死高宗元后而被降下重罪。罗氏嫡支遭驱逐出京，旁支也多遭贬，一应爵位尽数被废。后罗氏族人便潜心学问科考，成了如今朝中清流世家。皇上曾经的先生，太保徐冠玉娶的就是罗氏女。”
她这一番话叫懿兰直起了身子。
徐知意生母出身罗氏，她竟遗漏了。徐知意，罗美人……
文若闲说罢，将校对好的账簿呈给她：“请贵嫔过目。”
“……本宫慢慢看，你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去吧。”
“是。”文若闲欠身告退了。
懿兰并无心去看那些账簿，她转头叫来秋华：“本宫让你去查璐美人，可查出什么？”
秋华回她：“娘娘明见，被处死的户部郎中文衡是璐美人堂伯。文衡死后璐美人还曾为其披麻戴孝。”
懿兰眼下并不关心这个。她皱着眉头吩咐秋华：“你再走一趟广务司，查一查罗美人。”
秋华觉得奇怪，但还是领命而去。
懿兰扶额沉思着徐知意为妃后的一幕幕。如果罗美人真的与徐知意有亲眷关系，她在每一场局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童妍为乐人阿青冲撞的琵琶局中，徐知意一心做善人护着阿青，罗美人则作壁上观，是她一贯明哲保身的态度……
懿兰思索再三，依旧觉得这一局的执棋人是陆灿，或是她背后的陆司礼。
那么她亲手布下的青苔石一局呢？
罗美人在这一局里沉稳泰然，与众人一起揣度着幕后之人。唯一的一点失态恰恰是对着徐知意去的，也是这一点失态让懿兰以为她是嫉妒徐知意出身卑微却压她一头。
如今想来却很不对。如果罗美人真与徐知意是亲戚，她不可能觉得徐知意只是宫女出身；如果她觉得徐知意出身低微却得盛宠，懿兰何尝不也是呢？
她素日里与徐知意也没有来往，不会是觉得徐知意大难临头要断臂自保。那就是她们之间真有旧怨……
秋华回来的很快，呈上了广务司所有关于罗美人的记档。
“翰林院从五品侍讲之女罗虞……十五岁入侍皇四子为妾……”
懿兰迅速翻阅着，找到其家眷一页。
“国子监司业罗商。子罗潜，独女虞，入侍君王。女罗氏，配太保徐冠玉……”
懿兰找到了。
她抬眸，眼里毫不掩饰惊讶之色：“罗美人的姑姑嫁进了徐家，她与徐氏是姑表姊妹？”
檀云亦是惊诧：“可她们瞧着并不相熟啊？”
莫说罗美人对徐知意颇有敌意，徐知意整日端着温和善良的面孔也没见她与罗氏亲厚。
以目前所见，最大的可能就是两人从前便不熟，甚至有怨。
可懿兰总觉得罗美人不简单。她与谁都交好，却与谁都不交心。一个不图恩宠不图地位却七窍玲珑的女人，让懿兰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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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傅仪宁来看懿兰，还传了谭司药来请脉。
得知懿兰并未因顾氏之事动了胎气，傅仪宁才安下心来。他摒退下人，将懿兰拥在怀里：“今早朕得报时可是吓坏了。”
懿兰笑着抚他的心口：“臣妾若是有事，下人必然夤夜回报，怎么敢等到晨起呢？”
“是朕关心则乱了。”傅仪宁笑了一声，又叹气，“你也是，朕让你关照恭姝妃，可没让你豁出自己啊。”
“臣妾是由彼及己，见不得姝妃的孩子有恙。”
“兰儿心善。”傅仪宁说起后宫的事，“皇后这次是失了责，后宫事务让皇姐代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文氏虽也端庄，可朕终究更属意于你，你也更有经验。只是顾念你有孕，怕你劳苦。”
“臣妾不怕劳苦，却也想安心养胎，为皇上诞育皇嗣。至于宫闱之事，皇上若觉得璐美人尚需历练，或许可以用丽妃妹妹？”
傅仪宁笑了一声，摇摇头：“丽妃美貌有余，要管事却不行。旁的不说，朕好一番周折肃清的广务司，到她手上难保不回到从前模样。”
他这话虽有背后说人之嫌，却也算中肯。论管家，十个童妍不及一个陆灿。
懿兰颔首：“那便只能辛苦文妹妹了。”
“她心性有几分像你，虽然年轻却很能做事，暂且让她担着也无妨。不过待咱们的孩子生下来，朕恐怕还是得辛苦你。”
懿兰偎在傅仪宁怀里，小意温柔：“为皇上分忧，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