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全十一年，甘露殿。

懿兰正守在天子病榻前，服侍傅仪宁用了一碗参汤。

傅仪宁看着懿兰为他擦了嘴角，又将碗放在一旁，虚虚笑了笑，伸手去握她的手：“辛苦你了。”

懿兰笑了笑：“侍奉皇上是臣妾应尽之责。”

傅仪宁看着她，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想将她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懿兰为他掖了被角：“皇上好生休息吧。”她说罢欲要离开，却被傅仪宁拉住了手，于是她又回身坐在榻边，静静看着他。

傅仪宁仍是看着她，从枕下取出一道明黄圣旨，塞到她手里。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怕是不行了。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也与心腹大臣讨论许久……汉室之亡，亡于外戚与宦官，其根本在主少。主少，则国疑。如今的大越，不能靠一个少主来扛……”

懿兰怔了怔，看着手中的圣旨，不说话。

“我朝虽无兄终弟及之先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亦无不可……”傅仪宁长吁一口气，“从前父皇在时就曾想过让六弟来坐这个位置，他也的确比朕更有能力。朕相信，他能够中兴大越。朕也会如昔日所言，将江南赐给咱们的儿子……”

他说了太多的话，一下止不住咳嗽起来。

懿兰抚了抚他的胸口，眉眼顺从：“臣妾会当堂宣读这道遗旨，拥恭王继位。”

傅仪宁看着懿兰，眼中带着探寻，却终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待懿兰拿着这道圣旨离开后，傅仪宁的目光依旧紧紧落在门口，良久才收回视线，招手唤来安长垣，将另一道圣旨交给他：“去两仪殿，交给贞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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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前的回廊转角处，懿兰看着安长垣从屋内出来，眉眼冷淡，给了裕忱一个手势，让他跟了上去。

懿兰自施施然离开，坐上轿辇，抖开那卷明黄圣旨。

前面那些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不需多看，只最后一句“先帝皇六子恭王仪昕，朕之爱弟，人品贵重，文治武功，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让懿兰久久注目。

她沉默着将这段话看了几遍，默默将圣旨卷起，收回袖中。

恭王登基，不是不行，可她不甘心。

她离皇太后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只差一步，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最初进宫时她并没有想过要肖想这个位置，可是欲壑难填，金灿灿的宝座正明晃晃向她招着手。

就算退一步说，傅仪昕即位了，他愿意保全他们母子，将来傅仪昕的孩子呢？他会容许承启与承襄活下去吗？

她的启儿少年聪慧，有救亡之心，她亦有心救黎民于水火。机会就摆在面前，就差她一个决定。

“……夏风，你去一趟还周殿，告诉玉嫔，皇上时日无多了。”

“是。”夏风会意，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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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裕忱来回报，说看着安长垣将一封圣旨交给了陆灿，二人还谈了许久，他离得远没听见。

懿兰闭目躺在榻上，眉心微颦，冷哼一声。“本宫总不明白皇上为何偏袒贞嫔，甚至许她仍住两仪殿……原来皇上一早想着用她来制我。”她缓缓睁眼，语气微冷：“也只有她、陆氏千金能治得住如今的本宫。”

她话才尽，就有仪礼司的宫人进来，一道带来的还有皇后衣冠服饰。

懿兰却出奇的平静，淡淡开口问王司礼：“王大人这是何意？”

王司礼笑着给她行礼，又说：“御前的安公公传了旨意，叫咱们将这些物事送来给贵妃娘娘。”

懿兰望着漆盘上赤红的皇后朝服，久久无言。

“娘娘？”夏风提醒她。

懿兰回神，只道了一句：“收下吧。”

“是。”夏风将东西收下，又送了王司礼出去，回来后与懿兰说，“娘娘，安公公还嘱咐广务司给两仪殿、南薰殿、蓬莱殿等都送了东西”

懿兰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吩咐春雪：“给本宫换贵妃礼服。本宫也是时候该去一趟两仪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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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裕全十一年的八月二十日，戌时初。

颐贵妃秦氏前往两仪殿去拜会前皇后、如今的贞嫔陆灿，或许明日会被重册为贞妃。

如懿兰所料，陆灿并未沐浴更衣。

她正坐在窗下，手中翻着一卷《新唐书》。

懿兰接过丹桂手中的烛火，上前去为陆灿添了这一盏灯。

陆灿察觉动静抬起头，见是懿兰心下微惊：“……贵妃？”

懿兰浅浅笑着，坐在她对面，去看她面前的书：“娘娘在看哪一卷？”

陆灿抿了抿唇，将书递给她，让她自己看，又问她：“更深露重，你怎么过来了？”

懿兰接过书看了两眼，见是有关唐隆政变的记载，面色微变。“……娘娘好兴致。我还道娘娘是在看武氏杀女一节。”

陆灿垂了垂眸，明白她的意思：“我曾想害她，她要报仇也算我自己的孽。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懿兰默了默，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将书还给陆灿：“唐隆政变*，殇帝禅帝位于叔父相王，最终潦倒而亡，连死因都不明不白，去时只有二十岁。”

陆灿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娘娘可怜二皇子，可也同样悲悯承启么？他是您看着长大的，也素来侍您为嫡母，至纯至孝。娘娘便忍心看他落得唐殇帝一样的下场么？他今年还不到九岁啊。”

陆灿微微皱眉。她今日翻阅这卷《新唐书》，也正是因为皇帝密旨与这份担忧。她又何尝不怕傅仪昕会对承启与承襄赶尽杀绝呢？可懿兰不该知道她手里有密旨才是……

于是她装傻充愣：“承启有你，有皇上疼爱，怎么会与唐殇帝一样呢？贵妃多虑了。”

懿兰看着她，见她不愿实言相告，索性拿出袖中的明黄圣旨给她看。“今日皇上将遗诏传我，要将皇位交付恭王。我不曾与恭王深交，可且看他如何薄待从前的顾氏便觉得心惊。”

“……有皇上遗命，他应当不会。”

“恭王不会，可来日的皇帝呢？”懿兰眉头紧锁步步紧逼，“娘娘，人是会变的！他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怎么愿意再将皇位交还侄子？”

陆灿惊疑不定，却仍是不愿开口。

懿兰叹了口气，语气松软下来：“……娘娘就算不在意承启，那么陆氏呢？恭王将昭慧恭王妃的离世全数算在顾氏头上，连带厌恶陆氏。这些年来他对陆氏一族的打压可从来不少，娘娘也当真不在意么？”

陆灿的心松动了。

她看着懿兰，像在确定什么：“若是承启登基，我又能……”

“本宫会让承启尊您为嫡母，入主承德殿为皇太后。”懿兰的眉眼凛冽起来，语气微重。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陆灿从来不是懿兰的对手，她也没被懿兰当对手看待。比起一个威望极高的恭亲王，陆灿显然要好对付的多。

陆灿也吃了一惊，没有料到懿兰会拿出这样大的诚意。她缓了缓，开口：“承启年幼，若继位为帝，需北宫太后临朝垂帘听政。”

“您为嫡后，臣妾自当事事以您为尊。”

陆灿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我于政事不通，想来你也未必。皇上不立承启，正因其主少而恐国疑。为江山社稷，有必要效仿章帝，委任顾命大臣辅佐少帝。”

懿兰听罢颦眉，有些迟疑。

陆灿明白她顾虑所在，便道：“你放心，陆氏族人，我一个不用。”

懿兰这才松口：“那请娘娘明白告诉，欲用何人辅佐承启？”

陆灿想了想，正要叫丹桂来磨墨，懿兰便已撩起袖子磨起墨来。陆灿看她一眼，提笔点墨，在白纸上写下六个名字——

傅仪逊、傅承元、陈颂、穆和迎、沈笠、谢景年。

“前三位是皇亲国戚。傅仪逊是朝中重臣，拥戴者众多，更担着户部尚书的要职。傅承元身为王爵，有军功在身，又是承启的骑射师父。陈颂执掌禁军，与恭王有私交，将他绑上船便可掣肘恭王。”

陆灿一一道来，条理清晰，不禁让懿兰心中微愕，暗叹自己许陆灿太后之位是对的。凭她自己，就算坐上那个位置恐怕也要为人傀儡。

陆灿接着说：“穆和迎任兵部尚书，值此多事之秋最是紧要，且他也是承启的先生，应能尽心辅佐。沈笠与谢景年俱是皇上心腹，且与恭王私交甚笃，最为难办。可若要选顾命大臣，他二人又不能不用。”

懿兰点了点头。这两人深得傅仪宁信任，傅仪宁如传位承启，必将托付他们。她们要矫诏，自然不能叫人瞧出破绽。

“于咱们有利的是，皇上并无遗旨外传。一共三份遗旨，除了你我手中的，还有一份在安长垣手中。待皇上殡天，安长垣会在灵前宣读此诏。”

懿兰抿了抿唇：“娘娘可有法子劝服他么？”

陆灿摇头：“安长垣是先帝亲自为皇上挑选侍奉之人，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皇上。且他耳濡目染，通晓政事，咱们的事一旦叫他知道风声，必败无疑。”

懿兰微微眯起眼睛：“那就只有，杀之。”

陆灿缓缓点了点头：“安长垣之下的太监小丰，惯于投机取巧，也在皇上面前得脸，或许可用。”

懿兰立刻招来夏风，与她耳语几句。夏风便明了，领命去了。

陆灿看着她运筹帷幄的模样，轻笑一声：“秦懿兰，他日史书工笔未必记得我这大越废后，却一定有你一席之地。”

“……”懿兰默了默，“娘娘谬赞了。”

陆灿笑了笑，接着说：“有顾命六臣还不够。皇上信任恭王，咱们矫诏扶持承启，要使众人信服，便得封他傅仪昕做摄政王。”

懿兰闻言一惊：“……大越只有过一位摄政王，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便是罪。”

懿兰恍然，明了地笑了：“届时承启成年，自有忠臣愿为他铲除权臣。”

作者有话要说：*唐隆政变：唐隆元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动政变，清剿以韦后、安乐公主为首的韦氏集团，将唐中宗李显之子、韦后傀儡唐殇帝李重茂赶下台，扶持李隆基之父、太平公主兄长相王李旦登基。四年后唐殇帝逝世，年二十，死因不明。